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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九】
【封面圖】:【內容簡介】:
絕望與希望交會當中,真正的「黑色」現出身影──
為了贏取優勝獎品──「皇帝的遺體」,托魯和芙蕾多妮卡參加了哈爾特根公國的武鬥大會。兩人雖平安通過預賽,然而,跟在哈爾特根公王身邊的雙胞胎黑色嘉依卡們,卻使計擄走了嘉依卡、阿卡莉和妮娃! 做為交換人質的條件,對方要求托魯交出收集至今的「遺體」。嘉依卡的願望與性命,被迫在兩者間做出決斷的托魯,將給出何種答案……?
【原日文書名】:棺姫のチャイカIX
【原所屬文庫】:富士見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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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8-11 07:57 PM 編輯
序
……漫長悠久的戰國時代過去了——
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拖沓了三百多年之久的戰亂期,在北方大國——賈茲帝國滅亡之後,終於就此告終。
以〈禁忌皇帝〉、〈魔王〉、〈不死王〉、〈戰爭狂〉等諸多惡名,一輩子昭彰於世的賈茲帝國皇帝「阿圖爾·賈茲」。
被人們視作為「萬惡的根源」,而遭〈八英雄〉親手擊斃。
而據說他的遺體,最後被分成了八份,並由八位英雄們分別一一帶走。
因戰爭結束而失業中的亂破師「托魯·亞裘拉」,和自稱〈禁忌皇帝〉遺孤的「嘉依卡」一起踏上了收集、弔唁父皇「遺體」的旅途。
然而,覬覦「遺體」的嘉依卡,並不只一位——
為了蠃取武門大會的優勝獎品——「遺體」,托魯一行人來到了哈爾特根公國。
道時,他們和同樣計划來參加武門大會的紅色嘉依卡與薇薇重逢了。
三隊人馬、三種心思,就在錯綜複雜的情勢當中,跟隨在哈爾特根公王身旁的雙胞胎黑色嘉依卡們,使計擄走了白色嘉依卡……
*
神使的誕生 BIRTH OF THE APOSTLE
毫不留情的轟隆巨響,不只鼓膜,甚至彷彿籠罩住了全身。
回頭一瞧,便可看見一個巨大的圓筒狀結構物——太過於巨大,甚至讓人遠近感產生錯亂——正從斜坡上滑落下來。砂石所形成的「波浪」和飛塵揚煙,同時從它跟地面接觸的部分滾滾衝向天空。從山地表面被刨挖出來的那些沙塵,不久即化為黑壓壓的海嘯,湧了過來。
航天要塞。
正如其字面意義,這個巨大的人造建築物,亦可說是翱翔天際的城堡要塞。
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最大且最強的兵器。
這個戰略武器,光只是運作,即會消耗掉龐大的魔力——不過重點是,在那大到出奇的體積和重量面前,一個人的存在,簡直等同於一隻小蟲子。就算沒有被壓在底下,光是它墜落時所引起的衝擊波、土石流等等,便具有足以殺死人類的威力了。它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種威脅——正是這般物事。
而那正在落下,朝他這兒。
映照在視線範圍內的一切,朝他湧來。
簡直就像是斷崖絕壁整個坍方下來似的……壯烈景況。
「……!」
他該怎麼做?
他猶豫了一瞬。眼看著面臨逼近至眼前的毀滅,光是仍未陷入恐慌狀態,便可讚其大膽了。
應採取的最佳對策是什麼?為了導出這個問題的最佳答案,他的意識僅一瞬間從眼前與之對立的敵人身上移開。
而這——成了可乘之隙。
「嗚……!」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臂被外物入侵的衝擊。
接著,一道灼熱從手肘附近攀爬上來——類似痛楚的疼痛,在這之後才產生。不過,或許是因為身處在異常的情況下,腎上腺素激增的關係吧?這道疼痛遠比他想像中來得要小很多。
簡直就像個難笑的笑話一樣,自己手肘以下的手臂——離開了他的身體,飛到了空中。
若是在平常的情況下,這對手想必打不過他吧?
對手顯然是個雜兵——揮砍過來的動作非常粗糙,而護具、武器也統統都是軍隊配給的量產品……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戰亂末期所生產的那一批,據說品質差到每每引發問題。這若是在上自食材,下至武器,各方面物資皆不足的戰國時代倒也就算了。但在戰後的現今,也依然使用著那種粗糙低劣的武器……簡直就像是在昭告自己的程度,二流到不懂辨別用具的好壞。
不過……就算是未開鋒的訓練用鐵劍,往往也能因擊中的方式,砍掉個一、兩隻手指。高手會刻意地、確實地導出這樣的結果,他們對這種做法——亦即「招式」,熟悉得很。然而,就算是並非如此的門外漢,有時也能偶然地達成跟高手一樣的結果。
「——!」
他那在空中飛舞的一截手之彼端——剛才動手揮砍的雜兵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應該也沒料想到這猝然的一擊,竟能漂亮地砍落對方的手臂吧。這是多重偶然所疊加出來的結果。
正因為偶有這種事情發生,所以真正的戰場才如此可怕。
他已經無暇去理會自己那隻被砍飛的下臂了。
土石流已迫至眼前。
接著——
「………………」
時間突然——快轉。
場景轉暗。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陰暗房間內的一隅。
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不記得有看過這裡。周圍昏暗得很奇妙——讓他無法清楚掌握房間的大小。看不見牆壁,也看不見天花板。頂多因為空氣沒在流動,而明白這裡恐怕是在房間裡面。
還是說,這全都只是錯覺?
聽說人在將死之際,會反覆看見經歷到至今為止的人生記憶……看來自己現在果然正在踏上死亡的路程吧?人會因恐懼、焦躁而感覺一瞬間漫長得不得了,應該跟現下這情況相同……自己目前被壓在土石流下面,半死不活,所以他現在的精神,或許正被拘困在死前所見的幻像當中吧?
他不是很懂。
說到「不懂」——
「……我……是……」
話說回來,自己是什麼人來著?
連名字都想不起來。與其說是沒有記憶,倒不如說全部的記憶都變成了片斷,好似互不相連,又好似找不到片斷之間在關聯上的意義,令人非常煩躁。
然而……
「——我無法對這個世界直接做出物理性的干涉。」
如果現在這個瞬間自己所感受到的皆為幻象的話,那麼忽然出現在他眼前,對他說話的這名少年,也是他臨死前所見的夢之產物嗎?
這名少年——有著金發碧眼、整齊清秀的外貌。然而,卻有種異常虛假的感覺。
他就像個人偶,哦不,真的就像個幻影一樣,讓人感覺不到活人的氣味和溫度。亳無氣息。儘管他的身影確實就顯現在那兒。
「……你是誰?」
「不過,為了防止皇像的失控,我需要幾顆能進行物理性干涉的棋子——在此界面具有實體的『神使』。雖然以前連這點都是被禁止的,但既然皇像的計劃現在也仍在進行中,那麼我判斷此為緊急事態,故而採取特殊措施。」
就算開口詢問,少年也沒有打算要回答他的樣子。
少年只是淡淡地接連說著話語,像是在默默背誦著什麼。
他的話有一大半都教人摸不著頭緒。
「……你是誰?」
「然而,果然還是不太想加以影響這個世界原本的趨勢吶。雖說是緊急事態,但該將影響壓制在最低限度。」
「……你是誰?」
「是故——」
他不斷重複地詢問——但少年不予回答。
抑或者,那少年看起來雖然身在他的眼前,但其實只是幻覺之類的,只是在重現著他過去的事實嗎?若是如此,那麼少年不回答也自是當然。然而——
「——我賦予『死過一次』的你這個任務。」
少年將那雙如玻璃珠的眼眸朝向他,對他如此說道。
「死過一次」?
換言之……自己果真受那墜落的航天要塞所牽累,或因被人砍落手臂而大量出血,已經死亡了嗎?身在此處動腦思考的人,或許跟之前活著的自己不一樣,只是區區的殘影、痕跡、渣滓之類的玩意兒?
還是說——
「你就化為『神使』代替我,為我的目的而行動吧。」
「……你是誰?」
他這麼問道之後——不經意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騎士不服事於連名字也不曉得的傢伙。」
他乍然脫口而出的,竟是這般話語。
原來自己是騎士嗎?他不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的人,唯獨身份頭銜卻想得起來,未免也太奇怪了。還是說,烙印在心中的某樣東西、流淌在體內的某件事物,讓他下意識地說出了那種話?
代代相傳的騎士血脈。
在身為「人」之前,先是一名「騎士」——
「……嗯哼。」
少年歪著頭凝視他——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少年不合任何感慨的眼神毫無變化,猶如在望著路邊的石頭一般。
不過……
「……我的名字叫『奇伊』。雖然沒什麼大不了的涵義吶。」
少年用完全枯癟的老人語氣——如此告知他。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章 亂破師的適任資格 ELIGIBILITY OF SABOTEUR
托魯·亞裘拉是名亂破師。
他在懂事前被人撿回到亂破師的村莊——亞裘拉村,在該村落被人養育長大。他喝的不是母乳,而是下了微量毒藥的粥湯;給他的不是玩具,而是飛鏢;在戰場鞠躬盡瘁才是應有的本願——他是一路接受這種教育的地道亂破師。
亞裘拉村裡的大多數人,都有著跟他一樣的成長背景。
雖然為了方便起見,採用了「家族」體制來作為構成村落的單位,但就算是親子或兄弟姐妹,也不一定有血緣上的連繫。所謂的亞裘拉村,簡言之,是為了生產亂破師這種「產品」,而集結成組織的工作坊。
不過……就算是在徹徹底底的亂破師培育組織亞裘拉村裡,當然還是會出現未達一定水準的「不良品」——
大多數是身體能力上的不足……但在肉體層面上沒什麼問題,卻在精神層面上抱有某種障礙,因而被判斷為「不適任亂破師」者,其實也不在少數。
亂破師並非懂憬或崇敬的對象。
他們靠實力來招人畏懼,方有其存在價值。
是故——為了讓〈亞裘拉戰魔眾〉之名,能繼續在戰場上被人心懷畏懼地談論下去,那樣的「不良品」之「出貨日」往往會被暫緩或取消。最後他們不會站上戰場,而是干著農活和雜事,結束自己的一生。
雖然關於他的最終判斷遲遲未敲定——但托魯·亞裘拉或許也是那種不適任者。
不知是幸或不幸,在他被蓋上不適任的烙印前,戰國時代便結束了,亞裘拉村也消失了——害怕掌權者們會前來鎮壓的村民們,早早鳥獸散了。
其他人現在在哪裡做些什麼,連托魯也不曉得。出於同村者在戰場上彼此兵戎相向的情形並不少見,因此……亞裘拉村的亂破師們,對村子的歸屬意識相當薄弱。
言歸正傳——
「可惡……!」
「咚!」拳頭狠狠地打在牆壁上,發出聲響。
不過,光是如此仍無法完全壓抑住煩躁,他用力咬住了唇瓣,到快出血的地步。
「我……」
托魯不適合當亂破師。
這句話,同村的人對他說過了好幾次。
不適合的理由最為顯著之處,即是他這樣的個性。
喜怒哀樂的起伏相當激烈。他無法用意志力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盡露於外。根據不同情況,有時個人情緒會明顯影響人的行動。在戰場上,亂破師往往被輕蔑為走狗啊、蟲子啊……等等骯髒齷齪的角色。他們總被要求得將自己的感情從思緒中切割出去,像某種機器般地運作。然而,托魯無法徹底貫徹這點。
畢竟有一身優秀的身體能力……捨不得他這一點的人也不在少數。村裡的人們猶豫著該不該在托魯身上蓋上「不適任」的烙印,就在這麼猶豫著的期間,戰國時代便結束了……托魯失去了上戰場的機會。
「——托魯。」
焦躁不已的托魯,其背後——傳來了一道如鈐鐺般清脆的嗓音。
這聲音發自站在房間牆邊注視著他的嬌小少女。
她那頭華麗的金發,有如黃金延展而成的絲線,鮮明晶瑩地閃閃發亮;那白皙的肌膚宛若陶器,光滑無比;而她那對雙眸,則像是寶石盈著鮮豔的赭紅……這些特徵以絕妙的平衡配置在她的臉上。儘管外表可愛得直教人嘆息,但她絲毫不予人半點脆弱印象,反倒像貓科動物一樣——雖然小型,卻肖似狩獵型的野獸,讓人在其表情、動作的細微之處,可窺見到某種兇猛的氣息。
她的姿貌,猶如一流的工藝大師所創造出來的人偶。
其因也包括這一點——她太過於完美,完美到看起來有種脫垢離塵的感覺。
少女的名字叫做芙蕾多妮卡。
她沒有姓氏。有必要的話,雖然會報上「斯考達」這個姓——譬如登記報名武鬥大會時——但她其實本來無姓也無名。至少以人類的感覺,並不會把「東之六四五」之類的稱呼當作名字來叫。至於「芙蕾多妮卡」這個名字,也只不過是托魯臨時幫她取的化名罷了。
芙蕾多妮卡並非人類。
而是棄獸的一種——「棄獸」這生物,也被稱作為「七種怪物」。
雖然她使用其種族特有的魔法,擬態成人類的模樣,不過,本來其實是人稱為「裝鎧龍」的存在。因裝鎧龍數量稀少,再加上它們原本就很少涉足人類社會,因此很少有人類知道它們的本來面目。
「你要怎麼做?」
「…………」
托魯沒有回答。他答不出來。
雖然芙蕾多妮卡剛才並不在房內——但耳力極佳的她,就算在房外,應該也能一字不漏地聽見托魯他們的對話吧。
托魯的主人……嘉依卡·托勒龐特,被「敵方」抓住了。
同時,作為她的隨卮、隨侍在她身側的托魯妹妹——阿卡莉·亞裘拉,以及同行的旅伴——妮娃·萊妲,似乎也被抓走了。
綁架的主謀犯,即是托魯一行人現在所在的這個國家——哈爾特根公國的最高權力者,史帝芬·巴爾塔扎·哈爾特根公王。如代代傳承下來的<饗宴王>三字所示,該公王亦是這國家定期舉辦武鬥大會的主辦人。
換句話說,他們的「敵方」即是這個哈爾特根公國本身。
而……實際動手擄走嘉依卡等人的,是哈爾特根公王的部下——辛·亞裘拉及<昴星團六連星眾>的亂破師們。
如其姓氏所示,辛對托魯而言,是相當於「哥哥」的存在,以亂破師一職而言,則算是托魯的前輩。
辛……以嘉依卡等人為人質,要求托魯交出「遺體」。
當初托魯參加武鬥大會,行將離開嘉依卡時……他為了以防萬一,將嘉依卡收集至今的賈茲皇帝「遺體」,從她總是隨身攜帶的棺材中取了出來。然後,他不僅把遺體藏匿起來,而且還加裝了陷阱。若有人貿然對遺體出手,那麼他事先準備好、裝有強酸的瓶子就會裂開,「遺體」將會全數被燒溶。
他不曉得辛是否已經發現遺體的藏匿地點和陷阱的存在。但或許是為求切實吧——辛命令托魯本人帶著「遺體」去見他,用那些「遺體」來換回嘉依卡這幾名人質。
交換期限只到武鬥大會結束為止。
特地放寬了些許期限……是因為參賽者突然不見的話,會有人起疑。或是哈爾特根公王他們還有其他什麼想法也說不定,但不管怎樣,他們似乎打算讓武鬥大會如常地進行下去。
「就算與他交戰,我也毫無勝算。」
托魯以呻吟般的聲音,如此承認說道。
辛·亞裘拉。
和托魯不同——他是個「真真正正」十足夠格的亞裘拉亂破師。
托魯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敵不過辛。而辛曾有一段時間甚至是他的師事對象。不管是在身體層面還是精神層面上,凡托魯能做的事,辛也能做到——而且辛還有豐富的經驗積累,以及隸屬於組織的優勢。
「真難得呢。」
芙蕾多妮卡對他下了這般評論。
「……難得?」
「如果是打不贏的對手,那麼就在打得贏的情況下戰鬥——這不是你一貫的作法嗎?」
裝鎧龍的化身歪過頭,對他這麼問道。
視卑鄙為上策、以卑劣為理所當然的亂破師,確實沒有「堂堂正正、平等對決」的想法。對手很強的話,就先教唆其他「沙包」去削弱對方的戰力,讓對方疲累懈怠,然後才上前挑戰。讓情況變成「對自己有利、對對方不利」之後再與之交戰。若沒有這種情況,就自己營造一個。
亂破師的戰鬥方式,正是如此。
然而——
「我就是想不出那種打得贏的情況啊。」
辛那一方在握有人質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了。
而且,對上隸屬於公王那方——隸屬於組織、集團的辛,相對之下幾乎等於一個人的托魯,要營造出對自己有利的情況,根本就幾近於不可能。雖然也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方法,但他可不認為這對功夫到家的亂破師——辛,能起到什麼效用。亂破師若有意為之,那麼他們可以為達目的,而不惜炸死自己……若有其必要,可以對自己完全「狠下殺手」。面對這種敵手,想從精神面來進行攻擊,就有如妄想斬風、斬水一樣。
「對方跟我一樣都是亂破師,而且是形同我師傅般的人。我想得到的事情,他大致也想得到;我做得到的事情,他也做得到。」
基本條件若相同,那麼不夠格的,根本沒道理能打贏夠格的那一方。
「那……」
芙蕾多妮卡眨了眨眼睛——乾脆地說:
「我想就只能把遺體交出去了?」
沒錯。
就現況而言——托魯找不出其他的選擇。
然而……
「……交出去之後,也無法保證嘉依卡她們回得來。」
視卑鄙無情為理所當然的亂破師,其口頭承諾的可信度,比病人的夢囈還不如。
再說了,公王那邊會要求「遺體」,正是因為他們那邊也有「嘉依卡」。而「嘉依卡」彼此之間,是尋找遺體、相互爭奪的敵對關係。
那麼,在「遺體」到手後,痛下殺手,以絕後患,反而更乾脆省事。這麼做,至少可以斷了後顧之憂,不用怕遺體會再被奪回去——若站在「嘉依卡」的立場,托魯會做如此考量。
「嗯——……」
芙蕾多妮卡——彷彿花了好一段時間思量了些什麼。
「那個,因為我不是人類,所以我不太懂那些細節吶。」
「……什麼?」
「多明妮卡那時候也是這樣。」
芙蕾多妮卡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事,一邊望著天空,一邊說道:
「對托魯而言,最重要的人事物是什麼?」
芙蕾多妮卡原本的主人多明妮卡,「為了守護妹妹和斯考達家」而選擇了成為龍騎士,建下功勛之後才返回家中。但那時候,她妹妹已經死亡了——她無比懊悔「為何沒能伴在妹妹身旁」,就這樣子纏綿病榻,鬱鬱而終。
「雖然我本身並不認為多明妮卡有做錯什麼啦。不過啊,就如她本人所說的,若要說她有做錯什麼,我覺得應該是在於她把『守護妹妹』和『守護斯考達家』這兩件事情想在一塊兒,未能分出優先順序。」
「那是——」
反駁的話語不知為何馬上就脫口而出。
但試著想想,就會發現芙蕾多妮卡所說的話是正確的。
多明妮卡若視妹妹——若視她的性命為第一優先,那麼她或許就不會成為龍騎士,而是留下來和妹妹一起生活,至少能守在妹妹的身邊。最糟的情況或許會是變賣雙親所遺留下來的宅邸,讓出領地給別人,但就算如此,她們原本說不定——起碼可以姐妹兩人一起生活下去。
那麼,托魯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最重要的,當然是——嘉依卡的……」
「實現嘉依卡的願望,才是托魯最重要的事?」
「沒錯。」
托魯立即這麼答道。
至今為止曾被問過了數次,他也都是如此回答。
他的這份心情並無虛假,對於達成該事,也毫無一丁點兒的躊躇。
然而——
「就算嘉依卡死掉了,那也依然是件有意義的事嗎?」
「什麼……?」
「換句話說,若是為了達成嘉依卡的目的,那麼就算嘉依卡死了,是不是也沒關係呢?我說的是『捨棄嘉依卡的性命,以達成嘉依卡的目的』這個想法。」
芙蕾多妮卡說出了教人意想不到的話來。
這或許就是「個體」意識薄弱的裝鎧龍所特有的思考邏輯吧。
提出目標的主體要是消失了——那目標是否仍會繼續維持下去?
「雖然正常來說是行不通啦,但以嘉依卡的情況而言,達成目標這件事,應該可以由你來代為執行吧?」
「你這話……」
心、技、體——悉數皆為道具。
為達目的而不惜捨棄自己性命者,方為亂破師。
正因為托魯至今被灌輸了這種想法,所以他才反而未曾思及過這一點。亦即——「若是為了達成嘉依卡的目的,那麼可以對嘉依卡見死不救嗎?」這一點。
「嘉依卡……」
就算交出了「遺體」,也無法保證嘉依卡等人能夠安然歸來。
即便將嘉依卡的性命——以及阿卡莉、妮娃的性命列為最優先考量,他也沒有足以確實保住她們性命的方法。
那麼,要將「收集遺體」一事視為最優先嗎?
若是後者,便是要對嘉依卡等人見死不救,由托魯去收集「遺體」。然後,托魯既繼承了她的「遺志」——無論過程如何,只要最終托魯有將所有「遺體」弄到手,那麼目的即等同於完成了。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嘉依卡似乎是為了弔唁賈茲皇帝的遺體而行動。然而,弔唁已死之人,乃生者之特權、職責——如此一來,托魯就算在嘉依卡死後繼承了她的遺志,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要選生命?還是目的?
話說回來,托魯有選擇決定的權利嗎?
「我真的——」
不適合當亂破師。
托魯再次真切地體會到這點。
夠格的亂破師,不會婆婆媽媽地為這種事情煩惱。
辛若站在托魯的立場,大概很快就會得出結論——他恐怕會對嘉依卡等人見死下救。因為在戰國之世,個人的性命可以為大義而拋之不顧。而且,目的和行為有無意義,並非亂破師所要思考的事情。
若能果斷切割的話,他一定會輕鬆許多吧?
然而——
「…………」
托魯又槌了一次牆壁——並短促地呻吟著。
——————————
那頭淡淡的淺紫色頭髮,比其主人的身高還要長。
既不藍,也不紅。介於兩者中間的色彩。
該說是未完成,還是不安定呢……那頭長發帶著某種虛幻縹緲的印象,讓人忍不住聯想到這類單詞。髮絲又細又軟,觸感簡直近似於絹絲。一不小心扯到的話,想必很容易就會被扯斷下來吧?
符合主人氣質、具備纖細美感的頭髮。
「……好棒。」
嘉依卡情不自禁地用母語拉克語如此喃喃說道。
一想到這名少女之前所待的環境……那麼她的頭髮就算受損,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僅如此,就連她之前到底能不能好好地沐浴也教人匪夷所思。
話雖如此,其實嘉依卡平常也稱不上有充分的洗澡機會。在旅行途中,別說慢慢地泡熱水澡了,就連沖個涼也是可遇不可求。大多時候,就只是用沾過溫水的布擦拭身體而已。
正因如此,所以——一旦來到流著豐沛清水的河邊,他們就會停下機動車,汲取飲用水的同時,也順便洗洗身子。
平常總是由托魯和阿卡莉看守把風,而嘉依卡獨自一人去沖涼,但這次她是和前幾天新增的旅伴一起入浴。
「……?」
淡紫色頭髮的主人,將面無表情的和緩臉孔轉過來面向嘉依卡。
鮮紅與碧綠……左右顏色相異的瞳孔,眨了又眨。
她的這對雙眸,比頭髮還要令這名少女的外表顯得特異。陰陽妖瞳。她的視線裡似乎蘊藏著某種奇妙的貫穿力,一置身在她的視線之下,彷彿就連內心最為隱密之深處也被她看透了似地,令嘉依卡莫名地難以平靜。
妮娃·萊妲。
這正是她的姓名。
但老實說,實在搞不太清楚究竟前後哪個是姓,哪個是名。再說了,她並不是人類,甚至究竟是不是生物也尚無法定奪。賈茲帝國遺留下來的魔法技術者們,以金屬的骨骼、棄獸的血肉創造了她——「魔法增幅器」。
在那具應該反反覆覆飽受了實驗之苦的身體上……竟找不太到什麼疤痕。
光滑的肌膚上毫無半點斑痕,身體的輪廓也極為自然。雖然胸小、臀也小,整體上給人強烈的稚嫩感……但看起來並無不健康的變形、鬆弛之類的現象。
她頭髮保持得這麼美,讓人覺得就像奇蹟一樣——但妮娃的身體構造,也有採用會操縱變身魔法的裝鎧龍肉體,所以她的身體就算受了點傷,或許也能把傷口消除掉吧。
「好漂亮。」
嘉依卡如此評語——對此,妮娃既不微笑,也不腆顏,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相對性的,評價。」
「呣咿?」
「不能,數值化。發自,個人感性的,評價。共有,困難。」
「…………」
也就是說,漂亮、骯髒之類的評價,會因人而異。因此,跟身高、體重等等會出現具體數字的情況並不相同——妮娃是這個意思嗎?
美醜的基準,確實每個人都不一樣。其他人不一定能夠和嘉依卡共有「妮娃很美」這個感覺。是否同意她的評價,取決於每個人既有的價值觀。
實際上——
「大多,承受,恰恰相反的評價。」
「……咦?」
「最多的是『討人厭』和『噁心』。」
「…………」
很難想像創造妮娃出來的魔法技術者們會使用那種語詞。他們應該不會在意美醜之類的問題才是。
那些評價,恐怕是出自於負責照顧妮娃的亞人兵士們。
亞人兵士們在普通的人類眼裡看來,也是異形的一種。
他們對妮娃下了「討人厭」、「噁心」之類的評語,其背景或許在於——他們本身特有的扭曲心理。
雖然同樣是「被創造出來」的存在,但亞人兵士好歹只是「基於人類的原型稍加改造」而已。相對於此,妮娃卻是骨為金屬、血肉為棄獸,連是否為生物也難以定論。
亞人兵士們恐怕都借由對自己說「總比那傢伙來得好」來安慰自己吧?
不過,即使如此——
「我就是覺得漂亮。僅此而已。」
嘉依卡笑著如此說道。
她只不過是感受到了「美」,而脫口表現這個感受罷了。僅僅如此而已,別無其他。其他
是否同意她的感受,她都無所謂。她只是要主張「自己覺得很美」而已,並沒有打算要否定聲稱妮娃「討人厭」的亞人兵士們。
就只是自己有這樣的感受罷了。
那是唯一毫無虛假的真實——
「…………」
忽然——模糊黯淡的思緒從嘉依卡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無數個「嘉依卡」。
缺失了部分的記憶。
這恐怕是〈禁忌皇帝〉事先策劃好的——某個陰謀。
規模之大,恐將影響全人類,不,甚至會影響這整個世界……
「我……」
對嘉依卡而言,現在已經沒有半點確信的事情了。她自己的記憶,或許也遭人篡改過了吧。就連她現在所感受到的喜怒哀樂、自己的這份心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也無從得知。
「因為我……或許也是被創造出來的存在。」
嘉依卡一邊生硬地裝出笑臉,一邊說:
「所以即使妮娃的來歷背景有點特殊,我也不在意喲。」
「…………」
妮娃的表情毫無變化。
但這名身為「魔法增幅器」的少女,微微地點了點頭。
雖然嘉依卡依然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妮娃?」
「……」
妮娃突然回過頭來,開始用她的手掌吧嗒吧嗒地撫摸嘉依卡的臉。
「做……做什麼?」
「健康的,頭蓋骨。」
「啊……噢。」
「勻稱的,形狀,和大小。」
「…………」
接著,妮娃將手指放在嘉依卡的臉頰上,然後把她的臉頰往下拉扯。
陰陽妖瞳仔細端詳著嘉依卡的瞳孔。
「眼球,不見,異常。標準值。」
「…………」
「顏面皮膚,無,明顯損傷。只不過,有些干燥。」
「…………」
妮娃的手掌最後從臉頰來到了頸項。
同時,她的指尖或按或撫,對嘉依卡的肌膚進行著細微的動作。
簡直就像愛撫一樣——
「啊……等等……好癢……」
「頸骨,以及,周圍的,肌肉,也未見,明顯的偏移、歪斜、腫脹。在標準值的,範圍內。」
「……這,呃……謝謝。」
嘉依卡不知不覺地道了聲謝之後——突然察覺到了。
這會不會是她稱讚妮娃「漂亮」而得到的「回禮」呢?
對於相對性評價抱持否定態度的妮娃,或許正以絕對性的判斷基準來評價嘉依卡的姿容吧。所謂健康、所謂不脫離平均值或標準值範圍,指的就是「她擁有一具均衡適中的肉體」。
「而且,鎖骨、肋骨……屬標準形態。」
「嗚哇?不,你等一……」
妮娃的手,來回撫摸她的身體各處,讓嘉依卡忍不住發出了奇怪的聲音。雖然妮娃依舊面無表情——但裸露的肌膚被她這樣來回摩娑,嘉依卡不禁慌張了起來,總覺得像是在做些不該做的事情一樣。
「在胸部、胸圍方面,有些低於,標準值。」
「用……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不過,未能,發現,功能上的問題。乳頭部分——」
「……呀!」
妮娃的手指毫不客氣地觸摸嘉依卡敏感的部位,她因而發出了悲鳴般的聲音。
她忍不住抓住妮娃的手,想要阻止妮娃,但妮娃的臂力卻出人意表地強勁,於是身體檢查就這樣子強行繼續下去了。
「不……等等……!那裡是——」
「腋下、腋下腺體——」
「不……呀……!」
「不……不行……!」
她忍不住發出的聲音——讓自己「清醒了過來」。
「…………?」
嘉依卡以仰躺的狀態,眨了眨雙眼。
她一瞬間因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姿勢而感到混亂。
「……妮……妮娃……?」
她眼前是妮娃放大的臉,彼此的距離近到鼻頭都快要碰在一起了,因此她有一瞬間以為這是夢的延續。但現在的妮娃,是將淡紫色的頭髮綁紮在頭上的左右兩側。
「是的。我是,妮娃·萊妲。」
妮娃輕輕點頭。
嘉依卡結結巴巴地用拉克語問道:
「你在……做什麼?」
「在從上方,看著,嘉依卡的臉。」
正是如此。
或許是因為被人從正上方端詳著的關係吧——妮娃落在她臉上的陰影,讓她有種莫名沉重的感覺。現在的姿勢讓她就算想坐起身來也沒辦法。
看來她似乎正仰臥在地板上。
話說回來,她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睡覺……
「——阿卡莉!」
嘉依卡未經多想,猛然坐起身來——想當然耳,便狠狠地和妮娃的頭相撞了。
貫穿腦部的劇烈衝擊。
「痛……嗚嗚嗚嗚……」
「…………」
嘉依卡忍不住痛得抱住自己的頭,與之相較,妮娃則……一臉感到奇異地持續眨著眼睛,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不輸石頭的鐵頭功——和這名擁有金屬製骨骼的少女互撞頭顱,吃痛的當然是擁有普通肉身的人類。
「……劇痛。」
嘉依卡——想按壓額頭而舉起雙手,才再次察覺到自己被銬上了手銬。手銬是鋼製的,嵌在手腕上的鋼環,有鎖鏈連接著。這種構造設計,讓她雖然有某種程度上的活動自由,但並無法做出太大的舉勳。
更何況,她們的衣服被人脫掉了。嘉依卡和妮娃都是半裸——僅著貼身內衣。
總是不離身側的黑色棺材,以及收納於其中、她所愛用的魔法機杖,也不見蹤影。
「…………」
說起來雖然有點蠢,但嘉依卡總算回想起來了。
她們遭到囚禁了。
名喚「辛」的亂破師——托魯和阿卡莉的前輩,隸屬於哈爾特根公王那方,和另一流派的亂破師們一起襲擊了她們。阿卡莉馬上保護嘉依卡兩人,與之對抗,但辛的身手似乎更勝一籌,乾脆俐落地打倒了阿卡莉。
之後,嘉依卡也被迫聞了某種藥劑,失去了意識——
「阿卡莉,阿卡莉!」
嘉依卡慌張地環顧四周。
僅只是用牆壁、地板、天花板六個平面分割出一定空間的這個房間,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房間裡只有一道堅如磐石的門。窗戶則似乎是用來換氣,天花板附近有好幾個小小的窗戶……但並非人類所能通過的大小。細長狹縫般的小窗戶,就算努力伸長手,也不曉得能否至少把手腕伸出去外面。
雖然這兒作為房間倒是挺寬敞的,即便如此,在這般遭到囚禁的情況下,她們可沒道理為此而感謝。更何況,她們都被安上了手銬腳鐐,根本不太能動彈,因此房間是寬是窄,就更加無所謂了。
「——阿卡莉!」
嘉依卡張望了一圈周圍,也找不到她想找的目標人物……最後她扭過身子,回頭望向背後。
亂破師女孩就在嘉依卡的正後方,同樣半裸地倒臥在牆邊。
「阿卡莉!」
嘉依卡跪在阿卡莉的身邊。
阿卡莉和辛對戰負傷,而且腹部還被痛毆了一拳。最糟的情況是——有可能已經引發了內臟破裂。然而,嘉依卡現在就算著急,也沒辦法盡情地為她急救吧。
阿卡莉——
「…………」
正在睡夢中。
嘉依卡失去意識之後,她也被人用同樣的方法強迫入眠了吧?目前看來,她的呼吸穩定,飛鏢的傷口也已經有施以簡單的止血措施了。就算是嘉依卡,也沒有蠢到會認為這是出自敵方的溫情。要是失血過多而死的話,就不能當成人質來利用了——辛或亂破師們,應該僅只是這麼考量罷了。
「阿卡莉……!」
如同妮娃剛才對自己所做的一樣,嘉依卡也仔細端詳阿卡莉的臉。
接著——
「哥哥……」
她聽見阿卡莉如夢囈般如此低喃。
但阿卡莉並未醒來。是夢話。
阿卡莉也在做夢嗎?
若是如此,她是在做怎樣的夢呢?雖然從她的夢話就能明白,應該是個跟托魯有關的夢——這位亂破師女孩平常就有很多奇妙難懂的言行,她所做的夢,嘉依卡根本想像不到。或許在夢裡,她正難得地和托魯兩人感情融洽地在澡堂裡互相刷背也說不定。
「哥哥……不行……」
阿卡莉以某種——莫名帶有妖豔氣息的聲音說道。
因為平常的她,講話方式大多是毫無感情般的淡漠,因此她這一聲,莫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依然在睡夢中的阿卡莉,微微地搖著頭,繼續嚶嚀。
「……阿卡莉?」
「那種……地方……」
「…………」
「居然舔……很骯髒……」
「…………阿……阿卡莉!」
雖然不是很懂,但總覺得再讓阿卡莉這樣子繼續做夢下去,恐怕會非常不妙,於是嘉依卡用格外大聲的音量叫喚阿卡莉。
但光憑這樣,阿卡莉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她連忙用手掌啪啪啪地拍打阿卡莉的臉頰。
於是乎——
「——哥哥!」
突然睜開雙眼的阿卡莉,以猛烈的氣勢坐起身來。
想當然耳,蹲在她上方的嘉依卡——雖然立場調換,但就跟剛才一樣——和阿卡莉的額頭激烈相撞了。
「痛……!」
「嗚……!」
嘉依卡和阿卡莉發出呻吟聲,而妮娃則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們。
嘉依卡忍痛抱住自己的頭。相較於她,阿卡莉則是有好一會兒一邊將身體往右往左地搖來晃去,一邊用空洞的眼神凝視著虛空——
「哥哥,你太超過了吧?」
阿卡莉朝著嘉依卡的方向說道:
「不管再怎麼好吃,也不能連鍋底,甚至連鍋子背面也一起舔啊,這樣不是很骯髒嗎?會吃壞肚子喲!我明明是為了哥哥著想,才這樣給你忠告,你竟然給我一記頭錘,究竟是什麼意思——!」
阿卡莉說到這兒——
「……哥哥。」
她反覆眨了兩、三下眼睛——然後說:
「才一會兒沒見,你身高就縮水了好多喔。」
「呣咿?」
「你究竟是怎麼了啊,哥哥?」
「……阿卡莉?」
「那麼黝黑的頭髮,也變成全白——哦不,這是銀發嗎?」
「………」
「連瞳孔的顏色也變了……?」
「…………阿卡莉,睡迷糊,禁止。」
「呣唔。等等,哥哥——」
阿卡莉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掩住嘴巴,遮住從嘴裡流瀉出的吃驚之聲。
「你的胯下是怎麼回事?該不會去勢了吧!」
這麼說著的阿卡莉,兩眼注視僅著貼身內衣的嘉依卡——她的胯襠部位。
「……阿卡莉,頭,重擊……?」
嘉依卡戰戰兢兢地出聲。
該不會頭錘重擊的部位不太妙,害她變奇怪了?
嘉依卡抱著這股不安——然而,彷彿還在繼續做夢,將嘉依卡誤認成托魯的阿卡莉,卻對她大力地搖了搖頭。
「真是何等誇張的事啊。不過,請你安心,哥哥。」
「……呣咿?」
「不管你有沒有那一根,我對哥哥的敬愛都永遠不會改變。」
「…………」
「啊……哦不,等等。該不會叫你『姐姐』比較好吧……?」
「不是托魯。是我,嘉依卡。」
嘉依卡一邊指著自己的臉,一邊說道,只差沒喊出:「你給我看仔細點!」
接著,阿卡莉一臉疑惑地皺起眉頭——
「怎麼會!居然連名字都改了嗎!」
「阿卡莉。衷心地、衷心地要求。快醒來。」
嘉依卡拿她沒辦法,如此向她乞求。她們三人一起被囚,全身幾乎被剝得精光,而且阿卡莉還發瘋了。這情況之慘烈,直教人頭暈目眩。
不過——
「我知道。我這是為了緩和肅殺的情勢,所以才開個淘氣的小玩笑。」
阿卡莉如此回應,臉上卻連個莞爾一笑也無。
「阿卡莉的玩笑,無法理解。」
嘉依卡呻吟般地說。
看來這名亂破師女孩對事物的感受性,非常人所能理解。看看托魯,並不會像她那樣,所以這應該不是亂破師所特有,而是阿卡莉本身的特性吧。
話雖如此,既然她能急中說笑,那麼阿卡莉的身體狀況應該也沒有非常糟糕吧?
「……嗚。」
嘉依卡鬆一口氣的同時,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而抖了一下身子。
這時——
「——冷嗎?」
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這既非發自阿卡莉,亦非發自妮娃。
「…………」
嘉依卡愕然地凝視那道聲音的主人。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那兒了……?
貌似是房間出入口的門——其旁有一名男子正背靠著牆壁站著。
黑色長發綁束在後腦勺的髮型,以及細長清秀的雙眸,令人印象深刻。
雖然長相端正——但五官也因此而毫無任何特色。身材也不胖不瘦。這樣一來,他只要穿上平凡的衣裳,應該能輕易地混入人群之中吧。如果稍微改變一下令人印象深刻的髮型,應該馬上就會讓人看丟了吧。
或許這名男子是刻意打著這般算盤,而「營造」出自己的模樣也說不定。
男人名叫辛·亞裘拉。
和托魯、阿卡莉一樣,也是亞裘拉村出身的亂破師。
「抱歉吶,只能請你們忍耐一下了。」
然其口氣與話語判然相反,辛以毫不摻雜半點罪惡感的平靜語調如此說道。
「為了完全解除亂破師及其相關人士的武裝,就只能剝個精光了。」
「……解除武裝?」
「我們亂破師若有意為之,會連體內也藏放武器。」
辛對歪頭納悶嘉依卡如是說:
「先摘掉一根肋骨,然後在其中藏入利器之後,再把肋骨放回去。或是拔掉牙齒,塞入揉成一團的短鋼絲以取代缺牙。」
「…………」
辛說出了駭人聽聞的事,嘉依卡不禁瞪圓雙眼。
將武器偽裝成骨頭或牙齒裝在體內的話,從衣服外面不管怎麼觀察、怎麼觸摸,都不會發現到吧?不過,若曾剖開身體,置入過武器的話,不管如何,身體上多少都會留有手術過的痕跡。剝除她們的衣服,除了是為了要調查藏於衣服裡和衣縫之間的武器外,似乎也是為了要調查她們的身體。
嘉依卡覺得自己重新體會了托魯他們口中常說的「心、技、體,悉數皆為道具」這句話的涵義。
「就算沒做到那麼徹底——將武器放入小袋子裡,用線捆綁起來,一到緊要關頭就從胃裡取出,諸如此類。而且,若是女人的話,可藏的地方也比男人還要多。」
「……?」
嘉依卡有一瞬間聽不懂他的意思,歪頭納悶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理解了辛所說的事,臉因此而更紅了。阿卡莉則依然神色不動,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辛,一邊用平穩的語氣開口說:
「但你沒調查呢,也沒封住我的嘴。對付一個亂破師,你做得還真不夠徹底吶,辛哥。」
好歹出身自同一個村落,而且阿卡莉還喊他「哥」,由此可見,他們原本就互相認識……但阿卡莉射向辛的眼神,卻只是一個勁兒的冷漠。雖然她原本就是個不太親切的女孩,但現在的她,似乎是真真切切地敵視著辛。
「——跟夠格亂破師還差半步之遙的你,居然會說出那種像樣的話啊。」
辛苦笑地如此回應:
「對付不到家的傢伙,這樣就夠了。當然,如果你想要我徹底調查的話,也不是不行啊。如果就那副模樣把你丟到城堡士兵們面前的話,就算你不要,他們肯定也會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調查,連個角落也不放過——甚至是最為深處的地方吶。」
「…………」
阿卡莉沉默無語。
當然,這應該並不是因為她聽不懂辛話中的涵義。
「不過,阿卡莉,畢竟你有習得<鐵血轉化>啊。對你亂來的話,你很有可能會就這樣子自盡。這樣一來,要用來對付託魯的王牌之一就會白白浪費掉了。」
「……?」
嘉依卡不明其意,眨了眨雙眼,望向阿卡莉。
阿卡莉沒有回應——
「所謂<鐵血轉化>,即是讓肉體呈現失控狀態,強迫導出身體力量的一種招數。但是,一旦在超過極限後繼續使用——肉體就會從內側自己開始崩壞。如果讓失控狀態加劇的話,騰子、心臟的血管便會破裂,導致死亡。根本無需特地藏著毒藥,或咬舌自盡。」
辛一派冷靜地如是說。
嘉依卡對於<鐵血轉化>,只有「亂破師們暫時爆炸性地提高自己能力」這般程度的理解……但看來使用得不恰當的話,將猶如自勒脖頸。
「不過,我吃了一驚呢。」
辛再次把視線轉向阿卡莉,然後說道:
「你還跟著托魯啊?」
「…………」
阿卡莉的面無表情,微微地動搖了。
辛眯起眼來,繼續口頭上的追擊:
「你也差不多該離開哥哥,哦不,該自己獨立了吧。」
「——我要一直跟著托魯哥哥。」
阿卡莉喃喃自語般地回答:
「這是我在村裡時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我的命是托魯哥哥的。我寧願死,也不要成為托魯哥哥的累贅。」
她這句話並未蘊藏著表示覺悟般的猛勁。平靜的口氣,猶如在述說一件自己也瞭然到無以復加的事情。
「無聊。」
辛聳肩說道:
「你還在以為哈絲敏的那件事,是你害的嗎?」
「……?」
嘉依卡的視線在辛和阿卡莉之間來回逡巡。
哈絲敏這個人物,確實應該是出入亞裘拉村的商人之女——托魯至今仍對她的死耿耿於懷。若要說的話,托魯希冀戰亂再次來臨的根本原因,即是起自她當初所遭遇到的事件。
然而……關於那個事件,她沒聽說過有阿卡莉的部分。
畢竟與亞裘拉村相關,阿卡莉應該也認識哈絲敏才對,但托魯在述說往事時,卻完全沒提到阿卡莉。因此,嘉依卡從未把阿卡莉和哈絲敏聯想在一起……
「無聊。」
辛又重複了一次。
「對小事耿耿於懷,正是還不夠格的鐵證。你也是,托魯也是,技和體,明明已經練到就算在亞裘拉村也是數一數二的地步……但驅使技和體的至關緊要的心卻很脆弱。毫無意義地既剛硬又易碎。」
冷酷無情乃亂破師之基本。
「心、技、體,悉數皆為道具」,換言之,無非得要「對所有事情都能不帶私情地行動」。反過來說,只要一旦為私情所絆,托魯和阿卡莉便稱不上夠格——這似乎是辛的想法。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利用你們的那個部分吶。」
辛面露苦笑,如此說道。
——————————
「恭喜你們倖存了下來。」
蒼勁的低沉嗓音如此宣告。
格蘭森城——城堡內。
這座城堡,是數代以前的哈爾特根公王所建,因此當然強烈地反映了戰亂時代的思維。城牆共有兩道,城堡而本體更是在內牆的內側。就算過上了圍城戰,也能採用夾擊戰法——將敵人引進「第一城牆」與「第二城牆」之間,或「第二城牆」與城堡本體之間,然後包圍攻擊。
因此,城牆與城牆之間、城牆與城堡主體之間,保留了相當廣大的空地……「第一城牆」與「第二城牆」之間,有零星幾座馬廄和倉庫:「第二城牆」與城堡本體之間,則設置了兵營和大型魔法兵器的保養廠。
現在……站在格蘭森城城堡露台上的人,正是城堡的主人<饗宴王>史帝芬·巴爾塔扎·哈爾特根。
他眼下佔地廣闊的廣場上,並排著好幾列的人影。那是通過預賽的五十組——總計一百名的選手,及其百餘名隨侍。
他們獲准入城,在廣場旁——生活於「第二城牆」與城堡本體之間的兵營,直到武鬥大會正式結束為止。雖然讓大量的外人進入內牆「第二城牆」內側,可說是史無前例……但就哈爾特根公王的想法,這應該是為了——避免武鬥大會參賽者們引起無聊的糾紛,才把他們安置在視線範圍內,好就近監視吧。不管怎麼說,武鬥大會的參賽者中,確實有很多粗暴的莽漢。
「現在在這個現場的參賽者們,想必個個都是身手毫不遜色的猛漢健將吧?」
史蒂芬露出滿意的微笑,如此說道:
「不過,所謂的『強』,有時候會展現出各種不同的面貌。就算是強者,也往往會因為一剎那的鬆懈,而被弱者剌死。若要追求真正的『強』,那麼就需要在任何時候,抱著絕不輸人的力量,擁有比其他人高出一倍,哦不,高出十倍的力量。」
史蒂芬——全副武裝的打扮,簡直就像是即將前往戰場前線一樣。
天空中,可以見到跨騎在專用大型魔法機杖上的航天機兵身影。由此想來,史蒂芬的這副裝扮,恐怕也被傳送到城外的武鬥大會觀戰會場了吧。使用魔法,可以將某些光景送往遙遠的地方,或是牆壁的另一端。
史蒂芬的這副模樣——既是表達對選手們的敬意與共鳴,同時也是一種向來觀看武鬥大會的領地居民及外國觀光客們進行宣傳的手段吧。不管怎麼說,他那副打扮威風凜凜、氣魄非凡,以致他本身就算參加武鬥大會,也不會有任何不對勁的感覺。
「來吧——將諸位鐫刻在身體裡的純熟武藝,展現出來吧!」
「…………」
托魯——一邊心不在焉地把公王的話當耳邊風聽,一邊把視線望向了周圍。
並列在兵營前的決賽參賽者之中,想當然耳,既有和托魯他們一起通過預賽的紅色嘉依卡與大衛,還有薇薇與尼古拉的身影。甚至還有胡戈及貌似他同伴的三名人士,換言之,還有——胡戈的那兩組人馬。
(這種時候,那些傢伙就隨他們去了。)
托魯將胡戈等人的存在暫且拋諸腦後。
胡戈一行人,是哈爾特根公國原本的國教納沙真教的僧侶及其虔誠的信徒。當代公王史帝芬·哈爾特根在幾年前取消了國教資格認證,並開始了實質上的鎮壓。因此,他們對公國……或該說對於那兩名唆使了史蒂芬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抱持著相當強烈的反感。
當然,他們並不求在武鬥大會取得優勝、侍奉於公王麾下,或獲得優勝的獎品。他們的目的,似乎僅是要潛入城內,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讓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改過自新」罷了。
托魯對這方面的虛實內情絲毫不感興趣。
雖然對方曾主動向他提議攜手合作,但那些傢伙會因憎恨公王的兩位養女而無法做出冷靜的判斷。因此,就算跟他們聯手,也只會被他們扯後腿,對托魯這一方根本有弊無利。頂多能趁他們鬧事的時候,當成煙霧彈來利用而已吧。
(問題在於——完完全全擺明「我是嘉依卡」的「紅色」,以及基烈特隊的那兩個人。)
不管是哪邊成了他的比試對手,其實都有些麻煩。
(叫我繼續參賽的意思,應該就是要我連那些傢伙也一起幹掉吧。)
辛·亞裘拉以嘉依卡、阿卡莉、妮娃為人質,要求托魯交出「遺體」的同時,也要他繼續參加武鬥大會。雖然辛沒有對他說得很仔細,但那應該是要他「打倒其他『嘉依卡勢力』,交出所有『遺體』」的意思吧?
哈爾特根公王那一方,恐怕不曉得究竟有誰持有幾個「遺體」。
至少他們應該不曉得「紅色」已在之前的島上,拿「遺體」來向托魯他們交換了脫逃手段,而暫且將「遺體」交給了托魯這一方吧。因此,他們恐怕考慮到了「紅色」和基烈特隊持有「遺體」的可能性。
而同時——為了降低「遺體」被奪回的可能性,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應該很想剷除紅色嘉依卡和薇薇吧。當然,他們的想法無非如此——兩組人馬要是和托魯鬥個三敗俱傷的話,那麼就等於一箭雙鵬了。
然而……
(紅色嘉依卡與大衛、薇薇·荷羅派涅與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不管是哪一組,應該都是強敵吧。
他想儘可能不要用到芙蕾多妮卡的魔法,以作為最後的殺手鐧——不用她的魔法作戰的話,必會被迫面臨苦戰。
托魯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望著他們那邊。這時——
「…………」
他忽地和紅色嘉依卡視線相交。
她有一瞬間露出了複雜的神情——既像為難,又像忿怒,令人難以判別其意的神情。但她馬上就收起了表情,將視線轉回到露台上的史蒂芬。
簡直就像是意欲斬斷自己的眷戀與躊躇。
雖然在預賽時他們聯手作戰了,但從此刻起,就完全是競爭對手了。
對方應該也跟托魯一樣,想著大致相同的事吧?
(可惡……我到底在幹嘛啊!)
托魯想稍微擺脫掉一些鬱積在胸口的焦躁感,短促地嘆了口氣。
他該思考的是嘉依卡和「遺體」。
目的?生命?他該以何者為優先?
他還沒得出結論。
不知幸或不幸,直到這場武鬥大會結束以前——至少直到托魯兩人獲勝或敗北的結果出來以前,都還可以細想。
然而……
「——托魯。」
在他身旁的芙蕾多妮卡——現在是多明妮卡的外貌,亦即成熟女性的姿態——出聲向他催促道。
他一回過神來……史蒂芬的喊話早已結束。哈爾特根公王翻揚起繡著王徽刺繡的大衣,旋身離開了露台,徒留離去的背影。
「那麼——接下來要怎麼做?」
「…………」
托魯含糊地搖了搖頭,再次嘆了一口氣。
——————————
那一天很特別。
從一大早,村裡的氣氛就很不一樣。
「……哥哥!」
就連尚未出師成亂破師的阿卡莉,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這點。
動靜跡象並不難察覺。雖然大家並未歡蹦亂跳、失去冷靜,但村裡的許多人……尤其是小孩和年輕人,話變得比平常還多,表情也變開朗了。
雖說是亂破師,但並非全然毫無感情。
已出師的亂破師,僅只是知道壓抑感情的方法罷了。他們既身為人類,當然便有一顆會為某件事情感到開心、感到高興的心。若是尚修行到一半的年輕人,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與世隔絕的亞裘拉村裡——外人來訪是很特別的情形。
儘管是熟識的外人,但他們為這座時間彷彿停滯了般的偏僻村落,帶來了外頭匆忙又美好的氣氛。
「……托魯哥哥!」
阿卡莉穿過村莊的中央廣場,往東「門」而去。
團團圍住亞裘拉村的「結界」……亞裘拉村設置了柵欄作為村落的邊界線。阿卡莉在柵欄的間斷處找到了她在找的人,於是跑了過去。
「——阿卡莉。」
托魯正在調整自己的裝備。
雙機劍掛在腰上,身穿暗色的亂破師裝束。雖然乍看看不出來,但他身上應該到處都藏有飛鏢、煙霧彈等道具吧。
當然,尚未上過戰場的他,會做這種打扮,其實十分罕見——不,應該說是他的第一次。尤其那件亂破師裝束,是其他人轉手給他,而非配合他的身材量身訂做。因此,給人一種有點不太協調、各處尺寸微妙不合、整體穿起來不太順眼的感覺。
然而——
「你要去迎接商隊?」
「是啊,我要去迎接哈絲敏他們。」
托魯以笑臉回答阿卡莉的問題。
一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模樣。這名少年,恐怕是現在村裡最高興的人吧。不知是幸或不幸,生性坦率的托魯,內心情感總是直接顯露於外。
亞裘拉村每幾個月會有一次把巡迴商人迎來村裡。
與世隔絕的亞裘拉村,基本上缺乏與外面世界的聯繫。無法自給自足的各種生活用品,皆由巡迴商人的商隊運來。因此,對亞裘拉村的人們而言,商隊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這巡迴商人的商隊,是亞裘拉村選中,並准許其得以入村的對象。他們出入村莊也已經持續好幾代了,村裡的人,任誰都熟識商隊成員的面孔——換言之,他們雖不是亂破師,但也等同於自家人了。
因此,巡迴商人要來的那一天,村裡會派人去「迎接」。
雖然有數條可進入亞裘拉村的路徑——但每一條都必須通過偏離主要干道的細窄隘路,簡直可說是山徑或獸徑。而且,土石會因季節或天候變得鬆軟,恐有地表坍方的危險。因此,必須根據時節來選擇不同的路徑。
雖然這是讓亞裘拉村成為天然要塞的要素,但想當然耳,對巡迴商人來說,簡直就是不便至極。他們在大型馬車上裝滿了行李貨物,在隘路無法轉換方向,若選了錯誤的路徑前進,就不得不面臨進退兩難的窘境。
而且……一旦偏離主要干道,人就會突然變得很少。
這也代表——強盜或山賊之流很有可能會出沒。亞裘拉村派人「迎接」,其實也是為了要護衛商隊。
當然,並不一定會演變成打鬥的情形。
商隊極少遇襲,而且商人們都有武器,可以做到最起碼的自衛。因此,「護衛」只不過是為了要以防萬一罷了。正因為這樣,派人去「迎接」時,大多會加派仍在修行中、尚稱不上亂破師的孩子,兼為新人的預先演習。
這次被選為「迎接」的新人即是托魯。
「你看起來似乎很開心吶,哥哥。」
「當然開心啦,畢竟——」
「哥哥那麼喜歡哈絲敏啊?」
「——咦?啊,不,才沒……是說,你……你亂說些什麼啦?」
托魯露出明顯慌張的神色,搖了搖頭。
就是這項特質不適合成為亂破師——雖然周圍的人都這麼說,但托魯本身似乎沒什麼自覺。不過,阿卡莉卻覺得這個「哥哥」比其他「哥哥」,哦不,比村裡的其他所有人都還要有趣,包括他的「這項特質」——
「哈絲敏不是已經結婚了嗎?連孩子都快生了耶!」
面紅耳赤的模樣,讓他不管說什麼,都顯得毫無說服力。
阿卡莉眯眼說道:
「托魯哥哥真是大色狼。」
「什……什麼啦!莫名其妙!」
面對半眯著眼,突然下結論的阿卡莉——托魯有一瞬間無法理解她說了什麼。但沒多久,托魯就理解了似地滿臉漲紅,大叫般地說:
「我……我哪裡像色狼了啊!」
「哦不,應該說『早熟』才對嗎?」
「所以說,你到底在亂說些什——」
「我只是問說『喜歡嗎』,又不一定是在說男女之間的戀愛感情。是哥哥自己誤以為我在講戀愛的話題。」
「……」
托魯頓時啞口無言。
欺詐誆騙也算是亂破師的工作,而托魯身為亂破師,果然可說是太過耿直了。就算是用於黔護,若沒辦法瞬間羅列出連篇的謊話,將其他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話……很容易就會自掘墳墓,迅速地被逼到走投無路。
「這樣啊……托魯哥哥喜歡孕婦呀?」
阿卡莉大力地點著頭說道。
「……哈?」
托魯眨巴著眼睛。
「哥哥覺得那個又大又圓的下腹部很不錯,是嗎?口味還真是高人一等吶。」
「你是不是往奇怪的方向誤解去了?」
「這麼說來,之前哈絲敏來村裡時,哥哥也來回愛撫了她的腹部……」
「她只是讓我感受一下腹部的胎動而已啦!她不是也讓你摸了嗎?不准說什麼『來回愛撫』!傳出去多難聽吶!」
托魯大嚷大叫。
這時——
「……嗯?」
彷彿察覺到了什麼,托魯忽地抬頭仰望上空。
他的鼻尖——有水滴滴落濺起。
「——雨。」
阿卡莉喃喃低語。
山中天氣變化多端。
就連住在此地的亂破師們,也不一定能完全預測得了天氣的變化。
滴滴答答地開始下了起來的雨滴——眨眼之間變成了阻礙視線的激烈豪雨,往亞裘拉村傾盆而降。
然後……
「——托魯。」
忽然間,托魯和阿卡莉的身旁,冒出了人類的氣息。
一如既往的神出鬼沒。
對托魯他們這種半吊子而言,辛·亞裘拉——乃他們理應追逐的一個目標。
他已經穿上了雨天用的大衣,對托魯如是說:
「你在家裡待命。這場大雨,讓我們不得不改變預定。」
如前述所說……進入亞裘拉村的路徑,會因為天候而有不同的危險性或不便性。在這種情況下,帶著不習慣實戰現場的新人前往,著實相當麻煩——他應該是做了如此判斷吧。
「……我知道了。」
托魯一臉勉為其難的樣子,點頭答應了。
——————————
「——哈絲敏的死……」
細弱的月光從小小的換氣窗射了進來……阿卡莉打破一室的寂靜,斷斷續續地喃喃說道。
辛剛剛自顧自地說完了之後——便離開了這裡。
「責任在我。」
「……」
嘉依卡並未催她開口。
或許是因為阿卡莉也受不了這般兩個人束手無策,相看無語凝噎的情況了吧。
「阿卡莉……責任?」
「亞裘拉村本來有派人去迎接哈絲敏所屬的商隊。當然,並非出於禮貌,而是為了護衛。」
「護衛……」
「大型馬車要通過山徑,多多少少會有些危險。而且,偏離主要干道的話,山賊、強盜也會比較常出沒。兼作為新人訓練的『迎接』,便成了亞裘拉村的慣例。」
阿卡莉一邊凝望著自己的趾尖,一邊說道:
「那一天——托魯哥哥和辛哥所屬的那一隊,本來應該要去迎接的。」
但是,由於乍然滂沱而下的大雨,臨時更改了原先的預定。
尚為半吊子的托魯,被下令在家中待命。為了先確認山路的狀況,有數名亂破師先行前往偵察。同時,也派人去聯絡商隊。
然而——
「派往商隊的聯絡,遲了。如果聯絡沒有耽擱、及時傳到的話,哈絲敏他們恐怕就不會慘死了吧。」
「遲了?為何?」
「害聯絡遲了的人——就是我。」
阿卡莉語氣平靜,就像平常一樣,讓人連她情緒的細微之處也無法窺知。
因此,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在述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剛才也說了,那時候原本要去迎接的人馬,是辛哥和托魯哥哥所屬的那一隊。我……我邀了幾名同伴,在他們原先預定會經過的路線上,做了點惡作劇。我們事先在托魯哥哥他們所預計的去程上,設置了簡單的陷阱。」
「為何……?」
「沒什麼作惡的理由。就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
阿卡莉如此說罷——然後一副自己也是如今才重新察覺到的模樣,眨了眨眼,添加了這麼一句:
「硬要說的話……就是想要他們的認同而已吧。」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阿卡莉的嘴角,似乎有一抹自嘲的笑意閃掠而過。或許那只是嘉依卡的錯覺也說不定。
「想要讓周圍的大人們、辛哥,還有托魯哥哥認同。」
阿卡莉說當時那個惡作劇,當然不是什麼會讓人受傷的危險陷阱。
然而,雖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但那些小孩子都是亞裘拉村未來的亂破師,再加上偏巧那時的大雨,造成了視線不佳——因此,負責聯絡的人似乎中了陷阱,花了點功夫才解脫。
若有按照一開始的預定,多數人一起行動的話,或許同伴就能馬上幫忙解開了。但由於只是要聯絡告知而已,因此負責的亂破師也就單獨行動,讓情況更加雪上加霜。
結果……負責聯絡的人未能遇上商隊。
而後過沒多久,商隊就遇襲了。
當然,阿卡莉和其他幫忙的亂破師見習生,都從未想過會發生那種事情。從阿卡莉一夥人懂事以來,出入亞裘拉村的商隊都未曾過襲——因此每個人都有點小看了「迎接」的重要性。
還有,由於商隊也來往於亞裘拉村無數次了,因此他們沒有在會合地點等待迎接人馬的到來,而是擅自判斷先行繼續前進,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並不是特定的某個人錯了。
這是由好幾個不幸的偶然所交疊而成的結果。
不管怎麼說,阿卡莉他們所設下的陷阱,本來應該以「無聊的小孩子惡作劇」作結才對。
然而——
「托魯哥哥沒有責怪我。」
阿卡莉眨了眨她的雙眼,如此說道:
「負責聯絡的人如果有按照原訂時間抵達的話,哈絲敏他們便會變更路線,恐怕也就不會過上山賊——也不會因此喪命了吧。換言之,哈絲敏他們是因我而死。雖然哥哥對此事應該也心知肚明,但是……」
據說辛和其他成人亂破師們也同樣如此。
阿卡莉自認是自己的「罪愆」,卻從未因此而受到責罵。不過,或許只是所有人都忙著將那些襲擊商隊的兇手們抓起來全部殺光,因此才沒空去責備小孩子的惡作劇吧。
但從阿卡莉他們的角度來看,這亦可說是——他們未能獲得償罪的機會。
「所以……跟著托魯?」
「是啊。」
阿卡莉點頭。
應償罪的對象——被害者們全都已經死了。
如此一來,若真有其次的贖罪對象的話,那對象莫過於因他們的死而感到最悲傷、最痛苦的人。莫過於因他們的死,所受的衝擊大到連個性、人生都大變的人。
譬如托魯·亞裘拉。
「哥哥從那天起就不太展露笑顏了。而且,還自己持續進行踏錯一步就會死亡的鍛鍊。結果,他雖然具有在亞裘拉村中數一數二的實力,但另一方面,太過執著於哈絲敏之死的哥哥,被周圍的人評價為『身為亂破師,情緒過於不穩』。喜怒哀樂盡表露於臉上。情緒的搖擺不定也會波及到能力。雖然這個傾向在哈絲敏死前便時有所見,但在她死後就變得更顯著了。最後,周圍的人判斷哥哥太過於脆弱——不適合以亂破師的身份上戰場工作。」
「…………」
嘉依卡無言以對。
擁有喜怒哀樂、哀悼某人之死的心情,竟被評價為「脆弱」。多麼殘酷的亂破師世界啊!嘉依卡只認識托魯和阿卡莉這兩個實例而已,因此一直以來都沒有深入思考過——不過,若非克制力強的人,或思考原本就毫無人性的人,不然恐怕真的會做不來那樣子的工作。
然而……
「是我害哈絲敏喪命,換言之,是我害托魯哥哥無法順利成為亂破師。」
阿卡莉總結般地如是說。
「阿卡莉——罪惡感?」
「或許是吧。」
總是一臉凜然端正的阿卡莉,此時卻有一抹摻雜苦笑的扭曲表情,從她的側臉一閃而過。
「在這層意義上,我也是個不適任的亂破師。辛哥也這麼說過。所以我才會跟哥哥一樣,被延後了上戰場的時間。」
阿卡莉短短地嘆了口氣——這真的極為罕見——然後如此說道。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章 公主們的抉擇 ELECTION OF PRINCESSES
史帝芬·哈爾特根穿著和昨天相同的戰鬥裝束,出現在城堡露台上。
「從現在起,武鬥大會決賽正式開始!」
他以威風凜凜的巨大音量,對那些跟昨天一樣並排在廣場上的參賽者們如此宣告。
不,他這句話並非只針對眼前的參賽者及警備的衛兵們而已。公王的聲音、身姿,現在應該正由隨侍在側的魔法師們,轉播到首都格蘭森的四處各地去。設置在格蘭森城周圍的觀戰會場當然自不待言,此外——也包括城內、武鬥大會參賽者們所暫住的兵營等處。
「已通過預賽的菁英猛士們,你們所參與的這場決賽,將會成為留名青史的對決,你們的一舉一動將令人歎為觀止!各位參賽者們,使出你們自己所有的心、技、體,在此展現武學的精髓吧!」
公王燎亮的致詞,響遍了全首都……托魯一邊聽著公王的致詞,一邊在腦海中確認決賽的詳細規則。
決賽跟預賽大不相同,將會是二對二的比試。
由公王——由主辦方決定比試組合,而參賽者們則依照決定好的編組,進行一生死淘汰賽」,每比試一次,就淘汰掉一組。
而且——究竟會對上誰,只有到競技場上相見時才會分曉。
這似乎是哈爾特根公王的另一個堅持。在戰場上無法選擇對手。能靠實力克服實戰時的不合理,才是真正的猛士——公王似乎抱持著這樣子的想法。
「報時的鐘聲響了十聲之後,便開始第一回合!」
與此同時,參賽者們一轟而散。
「接下來……」
托魯張望四周。
自此時起,參賽者們各採取不同的行動。
有人在競技場旁的觀戰席佔位,也有人返回兵營。後者恐怕是要回去檢查武器和防具吧。無論如何,聽說直到負責競技場警備的衛兵們前來叫喚以前,似乎都可以自由行動。
「該怎麼做呢……」
托魯並無構造複雜的武器,用不著執拗地整修個無數遍——兩把小機劍,他已經在昨天保養好了——至於芙蕾多妮卡,則根本沒有任何需要事先檢查的武器或防具。
若想打贏決賽,他應該要在觀戰席看看自己以外的傢伙們所使用的武器和戰法。多掌握一點對手作戰時的習性,對他就越有利。
「…………」
托魯忽然止下腳步,回頭望向格蘭森城。
被抓走的嘉依卡三人,無疑就在那座城堡裡。
若能不被辛或昂星團六連星眾發覺,種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城內——他是否能順利找出嘉依卡她們被監禁的地方?若真能找到,他是否能順利帶著嘉依卡她們脫逃出來呢?
就在托魯想著這些事時——
「……托魯。」
他背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他回過頭去,站在他身後的是嘉依卡……「紅色」嘉依卡。
就她自己一個人而已。和她一起參加武鬥大會的大衛和女魔法師——確實應該是叫做賽爾瑪這個名字吧——不見蹤影。雖然女魔法師搞不好正躲在某處,拿魔法機杖瞄準托魯。
「最後一次提議。要求重新考慮。」
紅色嘉依卡以一種苦惱般的表情,對他這麼說。
「……什麼?」
「隨侍於我。」
紅色嘉依卡將手掌放在自己的的胸口上,然後說道:
「停止——隨侍於『白色』。」
「…………」
托魯眯起眼來,盯著紅色嘉依卡瞧。
她此時此刻應該還不知道白色嘉依卡被哈爾特根公王的人馬抓走了。因此,她的這個提議,應該不是要他對白色嘉依卡見死不救——而是要他背叛白色嘉依卡,改成跟在她的身邊吧。
之前她也有提過同樣的建議。
那時,托魯回絕了她。
托魯原本以為自那之後他們就會因此成為敵對的關係……然而,雖說是形勢所趨,托魯一行人在賈茲帝國殘黨的島上、武鬥大會預賽時,幫助了紅色嘉依卡一行人。正因如此,紅色嘉依卡才會認為尚有勸服的餘地,而再次向他提議吧。
「我和『白色』——同為『嘉依卡』。」
她躊躇了一瞬間,是因為對於「將白色嘉依卡與自己相提並論」這件事:心裡還是有所骶觸嗎?
然而——
「同樣目的,同樣困難和戰亂。那麼,托魯,跟隨我,也一樣。」
若希冀戰亂,那麼托魯隨侍的對象,不一定非得是白色嘉依卡不可。
反觀紅色嘉依卡,她的個性比較驕橫強悍。跟隨她的話,反倒可說比較能輕易招致托魯所期望的亂世吧?她在收集完所有遺體之後……恐怕會光明正大地繼承賈茲皇帝之名,然後對那些當初背叛、背棄,以及與父親為敵的人,主動發動戰爭吧。
不過,托魯之前曾一度考慮過前述的事情,而最後還是選擇了白色嘉依卡。
她給了腐化墮落的自己,一個能以亂破師身份重振再起的契機。因此,她是他的恩人。若沒和她相遇的話,托魯至今應該也還在戴爾索蘭特市的街上當著廢人,鎮日靠阿卡莉賺的錢維生吧。
但是——現在……
他該為了救白色嘉依卡,把「遺體」交出去嗎?
他該為了完成白色嘉依卡的目標,對她見死不救嗎?
托魯現在正被迫面臨這兩個選項。因此,紅色嘉依卡的提議對現在的他而言,又更是別具涵義。托魯若只是盼著自己的願望——盼著「亂世再度到來」、盼著立身於戰國時代的話,那麼他還另有這個選擇——捨棄白色嘉依卡,轉而投靠紅色嘉依卡。如此一來,托魯將可在紅色嘉依卡的麾下,代為執行白色嘉依卡的目標——「收集遺體、弔唁皇帝」。
如果是辛的話,又會怎麼選擇呢?
如果是普通的亂破師——
「你還真是體貼吶。」
托魯按捺住心中的苦惱——面無表情地說道。
若是平時,這時他應該正露著一抹苦笑吧。但他現在就連苦笑的心力都沒有了。
「……?」
或許是覺得托魯說了出乎意料的話,抑或是察覺到托魯的態度跟平常有點不太一樣——紅色嘉依卡瞪圓雙眼,凝望著他。
「你這麼看得起我,我不勝感激呢。」
托魯一邊說,一邊將視線轉回城堡的方向。
看著紅色嘉依卡的臉,會讓他靜不下心來。
「我是白色嘉依卡的家臣,只要白色嘉依卡一日不解除,這個關係就不會改變或中止。不然的話,亂破師就只是無法無天、蠻不講理的傢伙了。」
「……忠義?」
紅色嘉依卡問這話的口氣,像是想表達自己不太能理解。
「是那樣嗎?或許是那樣吧。」
托魯含糊地點了點頭。
自己會跟隨著嘉依卡,想來跟世間一般所謂的忠義,應該又是不太一樣的情感。但若問他「是怎樣的情感」,他也不甚明白。由阿卡莉來說明的話,她或許會援引戀愛啊、愛情啊之類的情感吧。不過,托魯覺得那還是有些似是而非。
她是帶來契機的那個人,讓他這個存在,得以真實燃燒自己的性命。
如同孩子難忘雙親、女人難忘第一個男人一樣,托魯亦難忘此事——他因嘉依卡這個存在、因她而首次得到可用亂破師身份盡情戰鬥的機會。
他知道自己這樣很不像個亂破師。
可是——一想像自己背棄白色嘉依卡,轉而投靠紅色嘉依卡,托魯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先不論是好是壞……總之他很難苟同那樣子的自己。
「說實話,我身為亂破師,根本就是個次等貨啊。你要挖角的話,還是去找其他傢伙比較好吧。」
「我——想要,托魯·亞裘拉。」
紅色嘉依卡說道:
「不是,想要,亂破師。」
「……?」
「不論你身為,騎士、傭兵、戰士、還是魔法師。」
換言之,她的意思並非是「想要亂做師作為她的一手下」,而只是想要托魯亞裘拉這個人嗎?
然而——
「…………」
紅色嘉依卡一跟托魯對上眼,便馬上撇開視線,彷彿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羞恥。
而托魯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
他是亂破師。自懂事以來,他就已經注定要成為一名亂破師了。
因此托魯認為「身為亂破師」一事,就跟「身為人類」、「身為男人」等事一樣理所當然。「身為亂破師以外的自己」——這種可能性,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儘管同村的同伴們都說他不適合當亂破師,但他不曉得還有什麼其他選擇。他可不認為連當亂破師都當得零零落落的自己,能成為其他領域的專家,也從未想過會有人冀求、認同這樣子的自己。
所以——
「該怎麼說呢……」
托魯窘於用言語表達,凝望著她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說:
「謝謝你吶。」
「托魯……?」
托魯突如其來的道謝,讓紅色嘉依卡浮現出貌似疑惑的表情。
「你的提議令我不勝感激,但請恕我難以答應。」
托魯再次直直望著紅色嘉依卡的瞳孔,說道:
「我的主人終究是白色嘉依卡。」
「……真遺慽。」
紅色嘉依卡一說罷,便發怒似地——不,是鬧彆扭似地再次撇開了視線,然後說:
「比試、『爭奪遺體』,兩者皆——絕不放水。」
「那是我要說的話。」
他不能放水。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做這種事。
只是——
「你說……你需要的是除卻『亂破師』這個頭銜,純純粹粹、原原本本的我。」
托魯忽然念頭一閃,開口說:
「如同此理,如果這世上有除卻『紅色嘉依卡』這個頭銜的你,那麼不論是對我而言,還是對白色嘉依卡而言,這樣子的你,都不會是我們該對抗的敵人。」
「…………」
紅色嘉依卡一臉驚訝地睜圓雙目,呆立在原地」
如果紅色嘉依卡在遺體爭奪戰的塵埃全都落定之後,也依然平安無事的話……
那時,說不定就能和卸下「賈茲皇帝女兒」這個名號的她相會了——托魯如此想著。薇薇的話語若真屬實,那麼那些喚作「嘉依卡」的女孩們,原本應該是和賈茲皇帝毫無關係的孤兒——因此,或許就連「身為嘉依卡」這件事,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隨時都能卸下的要素。
「如果在一切都結束之後,你的想法也變了的話——就告訴我吧!」
屆時,他們彼此應該都會對未來有不一樣的看法吧。
「……托魯。」
紅色嘉依卡愕然地喚了聲他的名字。托魯轉身背對她,和原本在稍遠處等待他的芙蕾多妮卡並肩朝兵營走去。
——————————
堆積如山的文件裡,隱約可見「基烈特隊」這一行字。
康拉德·斯坦梅茨皺起眉頭,從文件山裡抽出了那份文件。
他一邊用左手蹬壓住快要倒塌的那疊紙,一邊閱讀文件內容——那是一封來自哈爾特根公國的詢問信。
「哈爾特根公國……」
由康拉德擔任局長的這個戰後復興組織<克里曼>機構,超越國家的框架,活動於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稱其為「跨國組織」雖聽來好聽,但老實說,它只不過是為了要用來向民眾強調「國家致力於戰後復興」的一個組織——並無太大的權限。絕大多數都是事務性的工作——就算說到比較顯眼的工作,頂多也就是橫跨數個國家,進行調查、逮捕賈茲帝國殘黨之類的事罷了。
當然,隸屬於機構麾下的幾個實際行動部隊,被授予了自由往來各國的權限,只要亮出<克里曼>的名號,便能會晤各國國王、貴族或重臣。
現在——康拉德目光所駐留的文件,即是從哈爾特根公國的關口所送來的基烈特隊通關紀錄。哈爾特根公國在文件上詢問——有人打著<克里曼>機構之名來了,關口已放他們通關,應該沒有問題吧?
「說到哈爾特根公國,武鬥大會現在應該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吧。」
跟康拉德一樣正在辦公室一隅整理文件的女性輔佐宮卡蓮,龐巴爾迪亞,開口對他如是說。看來她剛剛似乎有聽到康拉德的喃喃自語。
「武鬥大會?」
「自現任公王史帝芬·哈爾特根的前幾代其,哈爾特根公國每年都會舉辦這一項例行活動……可說是該國的『特產』呢。」
卡蓮自文件堆裡抬起臉,這麼說道。
「……啊啊,<饗宴王>的慶典嗎?」
康拉德從記憶深處翻箱倒櫃出幾個片段的知識,然後點了點頭。
這裡所說的「饗宴」,是指武鬥大會——或該說是指「伴隨武鬥大會的舉行,整個首都格蘭森被帶動起來的全體慶典」。
「獎勵武術的同時,還將武鬥大會當作『慶典』,廣為開放給一般民眾和公國以外的人參觀。不單只是選拔勇者,更企圖活化公國國民的經濟——」
「在戰時,應該也發揮了鼓舞公國國民戰鬥意志的效果吧。」
卡蓮補充說:
「最近似乎還透過挪用剩餘的軍事設備,舉辦得更具規模了呢。」
「他們已經順利完成戰後復興了?」
「據說發生了幾次風波。三年前公國廢除了國教。雖然此事引發了流血事件,但不管是廢教還是流血抗爭,都是屬於公國國內的內政範疇,因此……」
並非其他國家和〈克里曼〉機構所能干預的範疇。
「基烈特隊似乎進入哈爾特根公國境內了。」
「…………基烈特隊?」
卡蓮一臉驚訝,眨了眨她眼鏡後方的那雙眼睛。
「這麼說來,公國現任國王正是史帝芬·哈爾特根——公開<八英雄>身份的那號人物。據說他手上持有『遺體』。還有,我也聽說他將提供該『遺體』,作為武鬥大會的優勝獎品……」
「嗯哼……」
康拉德走近書架,從好幾份文件資料之中,抽出了一本記述了哈爾特根公國相關資料的冊子。那是將各國的特徵、特別記載之事項整理成冊的資料本。號稱跨國組織的<克里曼>機構,常備有這樣子的資料。
「…………」
他找到了記載武鬥大會的那一頁。
根據記載,該活動在戰時和戰後的做法,有很大的不同。
戰後的武鬥大會,規模變得相當龐大。而且,因為是模擬實戰,因此有死者出現自是理所當然。雖然事實上是互相殘殺,但哈爾特根公國將死傷者全當作「事故傷亡」來處理。聽說這樣充滿殺戮的氣氛,反而深受國內——以及那些周邊諸國觀戰者的好評。
「戰時渴望和平,而身處在和平當中時,卻懷念戰場的氣氛——嗎?」
他不禁覺得「戰後復興」這間詞,真是間空虛的蠢話。
不管怎樣,武鬥大會似乎帶來了不可小拐的經濟效益。
想當然耳……武鬥大會僅僅一天就結束的話,「慶典」的效果會很薄弱。
首先在第一天召開預賽。
預賽是使用整個廢墟街區的模擬戰爭。讓參賽者們互相斯殺,借此將參賽者們篩選淘汰到一定的數量。
接著,倖存的——確實如字面的意思——參賽者們將進入決賽。
與預賽不同,決賽採用二對二的生死淘汰賽制度。
直到最後由兩名優勝者、四名乃至六名的准優勝者,自約莫五十組、一百名的參賽者之中脫穎而出為止,共將舉行四十多次的比試。
比試一天舉行八到十場。到正式結束為止,這場「慶典」將可持續——大約一個星期。
「真是周全的制度吶……」
康拉德皺著臉說道。
預賽和決賽之間,據說多設了一天休養生息的日子,好讓參賽者們能準備萬全。
當然,除此之外,在決賽開始前特地空出時間,不僅是為了要編排出較有可能更加炒熱觀眾氣氛的比試,同時似乎也有這樣子的意圖——讓開設在首都各處的無數間公私營賭場能更加興旺。「究竟是誰會拔得頭籌?」格蘭森的街頭巷尾都在為這個問題議論紛紛,也有為數不少的金錢因此流動。參賽者之中,似乎也有人事先把手頭上所有的錢全拿出來,賭自己會取得優勝。
「您打算怎麼做呢?他們明明已經脫離了,卻還和用機構之名。這明顯是個問題。」
「雖說如此,但也沒有多餘的人力可以派去哈爾特根公國逮捕他們。先回信給哈爾特根公國,任憑公國全權處理吧——不過……」
由<八英雄>之一所治理的國家。
銀發紫眸——變化成宛如「嘉依卡」模樣的薇薇。
放著不管的話,感覺這個案件會越來越複雜。
「在那附近的部隊是?」
「坎帕尼亞隊。他們確實應該身在宜客萊。就算讓他們快馬加鞭,到達首都格蘭森仍要耗上五天左右。」
真是微妙的天數。基烈特隊如果有參加武鬥大會的話,倒還好說。但如果沒有參加的話,他們很有可能已經早早辦完事情,移動到別的地方去了。
「坎帕尼亞隊在做什麼?」
「在宜客萊北邊的國境附近,有疑似賈茲帝國殘黨的集團正在活動。因有報告如此指稱,故派他們前往調查。該集團似乎以『那些遺蹟』作為活動的根據地。」
「……遺蹟……」
雖說遺蹟也是各式各樣、五花八門。但是,既然卡蓮都強調「那些遺蹟」了,那麼她應該是指散佈在菲爾畢斯特大陸各地的地下遺蹟吧。
遺蹟本身並沒有住人。而究竟是由誰所建、為了用在什麼用途上,也沒人曉得。由於明顯是相同的設計構思、相同的建築結構,因此具有共通性的那些遺蹟——據說或許是由同一個文明或國家所建造而成。
不過,那些遺蹟分散在這片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如果真是由同一個國家所建造而成的話,那麼就代表該國家曾統治了整個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
絕無可能。
就連那個北方大帝國——賈茲帝國,都未曾囊括過整片大陸。
那些遺蹟全都位於人跡杳然的山裡或孤島,在戰略上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位置。因此,不僅相關調查遲遲不前,就連在戰爭期間也沒被捲入戰火之中,就這樣子留存了下來。
然而,在戰爭期間,賈茲帝國不知為何莫名採取了「優先保護這些遺蹟」的策略——賈茲帝國過往的行動,屢屢讓人不得不如是想。自從對賈茲帝國進行調查之後,有好幾次都會冒出「那遺蹟」這個單字。
遺蹟本身的設計構思,似乎有某些與魔法機關共通的部分。因此,有的魔法師主張有可能是古代的魔術裝置之類的東西——不過,到底都只停留在假說的階段。
正式名稱「霞慕尼遺蹟群」似乎是取自發現者的名字。不過,一般用「那些遺蹟」稱呼,就已經知道是在說什麼了。
「…………」
「局長?」
康拉德皺著臉,沉思不語。而卡蓮開口喚了他一聲。
然而,康拉德無法將那股在自己心中慢慢膨脹起來的不安化作言語。
霞慕尼遺蹟群。
賈茲帝國。
以及——「嘉依卡」們。
他並沒有什麼確證。但他總覺得這些和「嘉依卡」、「賈茲帝國」密切相關的諸般事物,似乎在深不見底的地方互相牽連,與自己所看到的表象,完全不同層次。
彷彿他們仍儘是看著錯誤的方向,沒發現某件逐漸逼近腳邊的致命事物——
「——我去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
「香煙請以兩根為限。」
「……好啦。」
康拉德對輔佐官例行的嘮叨含糊點了點頭後,便抓起放在桌上的香煙盒,走出辦公室。
——————————
競技場旁備有兩間臨時簡易屋——夾著競技場相對而立。
這是提供給武鬥大會決賽參賽者的休息室。
即將上場比試的兩組參賽者,會被傳喚至各自的休息室。在這最後的最後,雖然時間不多,但要確認自己的武器或防具,還是要靜坐等待以集中精神,不管要在此處做什麼,都是每個人的自由。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早早就被傳喚,走進了這間臨時簡易屋。
因為他並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因此他調整自己的呼吸,閉目養神。
「第一場比試——參賽者,請出來!」
守在休息室小屋旁的衛兵們,大聲地如此吩咐。
沒錯。托魯兩人被選為第一場比試的參賽者。
「…………」
芙蕾多妮卡在托魯身旁硬生生忍住打呵欠的衝動。托魯對她使了個眼神,站起身來——慢慢地朝競技場走去。他們走的是臨時設置成連通休息室小屋與競技場的細窄通道。
「托魯。」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芙蕾多妮卡出聲喚他。跟先前預賽時一樣,她已變身成成人女性的身體,外加鎧甲的模樣。
她一邊走在他身旁,一邊說:
「結果你做出選擇了嗎?」
她所問的問題,是指「嘉依卡的性命和目標,要以哪一個為第一優先」。
托魯不發一語,沉默地步行了好一會兒——
「亂破師……」
最後喃喃自語般地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是我的目標、憧憬、活著的目的。」
「………」
芙蕾多妮卡像小鳥般地歪頭思考。
現在的她,如前述所言,已變身成形似多明妮卡的成熟外貌——但浮現出好奇表情的那張臉龐,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女孩一樣。
不過,托魯並未看著她。他的視線依舊望著前方,並淡然地繼續說:
「因此,當現實變成不能再以亂破師的身份活下去——變成類似那樣的情況時,該說是不愉快嗎……總之就是覺得此生已經完了。因為我對其他的生活方式一無所知,所以自從哈絲敏死後,我就抱著這個打算——我要用亂破師的做法來實現『改變這個世界』的心願。」
正因為如此,「戰場消失了」這項事實,給托魯一個重重的打擊。
他不禁覺得活到現在的一切,好似都被全盤否定了。
不過……
「不過,亂破師太渺小了。」
「托魯?」
「區區一隻戰場上的走狗……能做的事充其量也就那樣。殺掉十個人,世界就會改變嗎?殺掉上百人呢?殺掉上千人又如何?這個世界——應該還是不會改變。改變不了啊。因此,亂破師若想改變世界,就只得隨侍於改變得了世界的人。」
這類人就算在單純的戰鬥方面能力低下,但他們天生下來就握有足以改變世界的立場和能力。譬如王公貴族之類的掌權者們。
「那個人——就是嘉依卡?」
「沒錯。」
托魯點了點頭。
「我當時想——『沒錯,就是她了』。<禁忌皇帝>的女兒。賈茲帝國的公主。現在既有<克里曼>機構在追捕著她,而且那些傢伙甚至放話說這個世界將會因為她,再次被捲入戰亂之中。我原本心想:嘉依卡很有可能會成為驅動世界的『核心』——動亂的中樞。」
因此,她身邊應該會有亂破師的工作。
幫助她,應該也會連帶著改變世界。
托魯如此深信,而一路追隨至此。
「但是,這終究只是我硬將自己的夢想施加在嘉依卡的身上也說不定。」
「…………」
「幫那傢伙實現願望,就是我的心願——雖然我說過這種帥氣的話,但那只是因為不成氣候的我,自己一個人做不來,所以才緊緊抓著她不放。因為我是亂破師,所以也只能這樣做了——我只是在粉飾這種放棄的心態罷了。」
嘉依卡本來就被迫背負著超出自己所能負荷的巨大負擔,而他這樣豈不是只是把自己的夢想硬加在這名少女身上,以搪塞敷衍自己嗎?
若真是如此——
「多虧了紅色嘉依卡,我覺得我好像開始看透了。」
要對白色嘉依卡見死不救,然後完成收集「遺體」的目標嗎?
還是要放棄完成目標,救人救到底呢?
若以亂破師的身份而言,他應當採取前者才對。
不過,在托魯的心中,有另一個自己正在高唱著不同的意見。
話說回來,他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跟隨白色嘉依卡呢?當初自己究竟為什麼渴求戰亂呢?明知不適合,又為什麼要堅持當一個——亂破師呢?
這真是……
「開始看透了?看透什麼?」
「看透自己的愚蠢吶。」
托魯聳了聳肩,如此說道。
「………………唔~?」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貌似聽不太懂托魯話中的意思。
哎,這也難怪。畢竟托魯也還未完全釐清自己的內心。
「細節等晚點再聊。總之現在先專注於眼前的比試吧。」
「收到。」
芙蕾多妮卡點了點頭——托魯與之並肩,伸手打開門扉,舉步踏入已有第一組敵人恭候的競技場。
——————————
陰暗——幾乎沒半點陽光照入的房間。
連個家具也沒有、極為冷清寂寥的房間正中央——有個坐在輪椅上的黑衣少女,正靜靜地微笑著。
銀發紫眸。
那是人稱或自稱「嘉依卡」的人們所共有的特徵。
雖然每個「嘉依卡」各有不同的能力和性格,但她們全都背負著「收集阿圖爾·賈茲遺體」的這個「業」,並隨身攜帶著可說是「業」之象徵的棺材。
然而……
「——呵呵。」
少女的腳邊……有約十具的黑色棺材,以坐在輪椅上的她為中心,在四周圍成了一個圓。雖然形狀、樣式有些微的差別,但那每一具無疑都是棺材。
裝殮死者的盒匣。
和銀發紫眸一同並列為讓「嘉依卡」成為「嘉依卡」的記號。
可是……一名「嘉依卡」不是應該只持有一副棺材嗎?
「嘉依卡」所持有的棺材,必定只有一副——雖然並沒有這樣明文規定,但棺材終究只是要用來裝斂<禁忌皇帝>的遺體罷了。
因此,擁有那麼多的棺材也毫無意義。應該沒有意義才對。
那麼——
「『白色』嘉依卡的侍從……」
少女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以「拉克語」。
紫色雙眸——凝視著眼前的水晶盤。
映在那上頭的是托魯和芙蕾多妮卡。
「如果你們是最後一組的話,那該有多好。」
當然,在這間沒有其他人影的房裡,沒有半點聲響回應輪椅少女的喃喃低語……她的話語漸漸消融於黑暗之中。
——————————
這場地給僅僅兩組四人對戰——可說是遼闊得過分。
這面積應該有平常武術鍛鍊場或比試場的五倍以上吧。而且,前述場地多半都是平坦的地面……但這場地的某些部分反而故意堆高磚頭或石頭,弄出了高低差,還有一些區域豎立著數根鐵柱在地面上,看起來好似樹木林立。
這既不統一,又雜亂無章的氛圍——令人不禁想傾首納悶:這裡真的是競技場嗎?不過,這恐怕也是為了要儘可能重現史蒂芬·哈爾特根所堅持的「實戰」吧。
不論是在哪種場地對戰,凡無障礙物、無高低差的情況,大抵都不切實際。真實的戰鬥——互相殘殺,絕大多數都不會顧及到對戰者的情況條件。
「你還記得要怎麼做吧?」
托魯竊竊私語般地對身旁的芙蕾多妮卡說道。
「——嗯……」
芙蕾多妮卡微傾著頭說:
「我儘量不使用魔法。不過,若是要消除傷口,則可以偷偷使用——是這樣嗎?」
「很好。」
托魯向她確認完這點,便和她一起走向競技場的中央。
照理說,在他踏入這個場地的瞬間,應當馬上跑去找有利於自己的位置。畢竟那些鐵柱和凹凸高低差,便是刻意為此而設。
對方若是初次見面——他不認識的對手的話,托魯或許已經那麼做了。
然而……
「我們這邊的提議,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以喃喃自語般的聲音對托魯如此說的人,正是托魯兩人的對戰敵手。
胡戈,以及——貌似其搭檔的中年男子。
胡戈拿在手上的武器是棍子,中年男子則是長劍。兩人都身穿寬鬆的衣服,一瞥之下似乎未穿鎧甲之類的護具——但他們的動作異常笨重,且有微微的金屬摩擦聲響,托魯由此察覺到他們都在衣服下面穿了鎖子甲。
那並不是什麼稀奇的裝備。
順道一提,若說到托魯這邊——除了那兩把小機劍以外,他身上到處都藏滿了各種亂破師的道具。至於衣著方面,雖然在幾個要害部位加上了鐵片,但基本上並無鎧甲之類的護具。以神出鬼沒、無聲飛腿為特長的亂破師,穿上鎧甲害自己行動遲鈍,根本毫無意義。亂破師的防禦方式並非用盔甲防護,而是以閃躲為主,閃躲不了就退避,退避不了就用武器接下攻擊。
至於他的搭檔——芙蕾多妮卡,跟之前預賽時一樣,身穿鎧甲,手持長劍。雖然從外表看起來,她的裝備比托魯還要重,但她真正的武器其實是她的身體和魔法,所以她的裝束反倒可說比托魯還來得輕巧。
言歸正傳——
「那對我們沒有好處啊。」
托魯回道。
胡戈所說的「提議」,即「胡戈隊若在武鬥大會上撞上托魯隊的話,能否多少予以放水」一事。換言之就是提議「打假賽」。胡戈是遭鎮壓的原國教僧侶。他意欲贏取武鬥大會的優勝,好乘隙接近哈爾特根公王及其情婦——那兩名嘉依卡。
不過……
「我對正義什麼的毫不感興趣。我不否定你們,你們就隨你們的意去做吧。如此而已。但你們要是從正面和我們對上的話,我們會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而不是正義,僅僅如此而已。」
「…………」
胡戈不發一語。
從他不怎麼吃驚的樣子看來,他恐怕已經預想到多半會是這樣了吧。願意幫忙打假賽的話,應當在雙方站上這惻場地以前事先商量一下——而托魯那一方既然未提出賽前磋商的要求,那麼預想自己的提議並未被採納,才是比較妥當的想法。
代為開口的是——
「還真像卑鄙的亂破師會說的話吶。」
持長劍的中年男子一邊瞪著托魯兩人,一邊說道。
這興許是對方刻意挑釁的話語吧。
然而,托魯聽了他這一句話,反倒露出了一抹苦笑說:
「像亂破師會說的話……嗎?」
「…………?」
胡戈皺起眉頭。
對此,托魯聳了聳肩,又說:
「特意高舉正義旗幟的人,大抵都是出於心虛,所以才高唱正義。」
「什麼?」
「應當要正確、本該要如此——若真如你所言,那麼就算放著不管,事情也會變成那樣啊。刻意高舉著正義旗幟到處宣揚,是因為感到心虛不安,所以才對自己說:『我是正確的,因為這才是正義啊』,想借此來掩蓋自己的心虛不安。」
「…………」
「這世上有老是在煩惱的人,也有無法停止煩惱的傢伙。像這樣子的傢伙,我一路上看得可多了。用『正義』一詞來讓自己思考停滯的傢伙、想借此強迫別人也停止思考的傢伙,我很不能接受吶。」
這麼說完以後,托魯便伸手摸上吊在腰後的那兩把小機劍。
「你的請託就算了吧。如果你堅持『應當要正確、本該要如此』的話,那就用你的實力來證明吧!」
——————————
所謂的娛樂……常常會招來過度的熱衷。
漫長的戰國時代結束,在這個時期,人們的生活開始呈現雖不多,但姑且有餘裕的狀態。同時,這個時期有許多人對新時代的變化既感到希望又懷抱不安,故而回憶起過去所熟悉的戰國時代——此種情形逐漸增加。
正因如此,能夠安然觀賞「戰爭」的武鬥大會,總是吸引無比眾多的人的興趣。正值戰國時代期間,戰爭多到隨處可見,因此沒有半個人會想回頭觀賞;而今因戰爭「逐漸消失」,因此每個人都紛紛回頭觀賞。這人的感傷傷——可以轉化為做生意的對象,讓人有利可圖。
「上啊!就在那兒!」
「殺啊!到底在搞什麼啊!」
在觀賽場地裡的觀眾們自不待言……就連格蘭森城的士兵們,也都在設置於各處的水晶盤上,興奮地觀賞著即時轉映的競技場情況。沒人敢犯下擅離崗位之類的愚蠢行為,但他們的視線——朝著同一個方向——換言之,無人監視的死角,現在是固定不動的。
要在那些固定的死角與死角之間穿梭移動,並非什麼難事。
「…………」
賽爾瑪·肯沃斯靜悄悄地在城中前進。
她事先在鞋子上纏好了皮繩,既可防滑,又可消音。本來不適合帶著進行隱密行動的長型機杖,也用厚布裹了起來,因此就算碰撞到了東西,也不會發出不必要的聲響。
不過,即便如此——如果衛兵們忽然轉過頭來的話,就會馬上被盤查。要穿過這樣風險極高的地方,是相當勞心費神的舉動。
「…………」
她先從隱蔽處移至隱蔽處,確認安全無虞之後,才找尋下一個隱蔽處。
不斷重複。
然而……
(……真詭異吶。)
賽爾瑪忽然皺起臉來。
這位——褐色肌膚、銀色頭髮的美女是個傭兵。雖然未像亂破師般專業化,但對於正規士兵所不做的特殊任務,多多少少也有一定的經驗。譬如潛入城寨的任務,便是其典型之一。
而身為傭兵的經驗,正在告訴她「情況有異」。
(警備未免太薄弱了……)
當然,她預想過衛兵們應該會著迷於武鬥大會。正因如此,她才特意選在大會召開時潛入。
不過——話雖如此,這情況未免也太馬虎隨便了吧?
(以防萬一,還是再探測一次會比較好吧。)
身為魔法師的賽爾瑪,跟同伴大衛、嘉依卡一同獲准入城時,已用探查系魔法大致搜索過城內的人員配置了。而她現在就正在照著那時所探查出來的城內結構,偷偷地在城裡移動著。
然而……
(有很多發動中的魔法。應該不會被發現。)
賽爾瑪下了如此判斷。
雖然先前使用探查魔法時,她就已經知道了——由於大會的關係,有好幾道通訊系魔法、曲折光線的魔法正在發動中;而航天機兵專用的魔法機杖,也在城堡周圍飛來飛去。雖然或許會有相互干擾的問題,但即使在城內使用魔法,她被別人察覺到的可能性還是很低。
「…………」
她悄悄拆掉裹住機杖的布,拉開裝桿,裝填藥筒。
接著,賽爾瑪一把機杖的尖端朝向頭頂——便開始誦詠咒文:
「——維內·切·斯塔·款姆魯·賽卜魯·提阿姆……」
藍白色的光芒以機杖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開來。賽爾瑪朝著正上方高舉的機杖,看起來簡直就像把傘一樣。由銀藍色光芒描繪而成的魔法陣,一邊慢慢地旋轉,「零件」和「零件」同時一邊咬合,然後像呼吸般地一明一滅。
「——出來吧,<淨天眼>!」
賽爾瑪所發動的魔法,將各式各樣的資訊傳入她的腦中。
那大多是極為片斷的資訊——溫差的分佈、聲響的回音等等。老實說,光靠這些根本就什麼都不曉得。不過,累積了相當程度的經驗之後,便能理解這些資訊意味著什麼了。
舉例來說,以一定溫度移動中的反應——從那反應的大小、移動速度,可以判斷得出那是人類還是老鼠。從移動時的腳步聲、體溫的發散狀況,可以曉得那個人是穿著普通的裝扮,抑或是裝備著鎧甲。
(除了馬上就能看出的衛兵之外,好像還有兩組六個人左右的集團正在警備、巡邏著城內。而且,魔法師應該有兩到三人。還有——)
賽爾瑪皺起臉來。
(這是素材物質?是魔法通訊的中繼——嗎?大概是用來轉播大會的情況吧——)
話雖如此,這中繼的「網」未免太密了。
若真的只是要觀賞大會情況的話,應該無需不停地發動著資訊量多到這般地步的通訊魔法。這反而近似於某種魔法師——人稱「馴獸師」的傢伙們所使用的招式。不過,即便如此,這個稠密度未免……
(還是說……因為不停地用魔法監視著城內,所以警備就算薄弱也沒關係?)
從外頭用探查魔法調查,並不會察覺到這件事。但一旦進到魔法通訊「網」的內側,就不可能發現不到了。
這也就是說,與此同時——這魔法通訊「網」的源頭,很有可能已經以相當高的精確度,發現城內有人在使用非自己所知的魔法了。
(換言之,我擅闖的行動,其實早已敗露了?)
不過,若真是如此,她應該早就被衛兵們團團圍住了。
還是說,對方刻意放任她自由行動,窺伺圖謀著什麼嗎?
抑或者——
(通訊魔法真的只是用來轉播大會的情況,而魔法師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才無暇把注意力一一轉向多餘的相互干擾反應嗎?)
這情況著實令人有點毛骨悚然。
但是——對方如果真的知道賽爾瑪闖入的話,那麼下次警戒很有可能會變得更加森嚴。就算要撤退,也得在取得了儘可能多的資訊之後,不然豈不是毫無意義?下次和大衛他們為了奪取「遺體」而再度潛入時,警戒很有可能會變得極為森嚴,害他們無從下手也說不定。
感覺到有一丁點危險的話,就馬上逃走。
賽爾瑪下了如此決定之後,便往更深處前進。
她的背後——有三道身穿灰色裝束的人影,在下一個瞬間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
——————————
黑衣少女在昏暗的小房間裡,靜靜地笑著。
設置在她椅子旁的水晶盤盤面上,倒映著由素材物質從城內各處轉播回來的種種景象。景像一個接著一個切換。看大會賽事看到入迷的衛兵們——以及趁他們鬆懈之際偷偷潛入的「老鼠」們,都一一呈現在少女的眼前。
「又來更多只啦……」
少女一臉滿意地喃喃自語。
水晶盤上——剛好正放映著數名侵入者走路的模樣。
是現在在參加武鬥大會的參賽者所帶來的同伴。參賽者的名字,確實是叫做尼古拉·阿弗多托爾和薇薇·荷羅派涅吧?
利用能夠進入城內的好機會,開始要侵入到更深處了。
關於薇薇,少女雖對她的銀發紫眸有些掛懷,但是——
「但是,這些人的『嘉依卡』竟沒有背著棺材……沒有帶著遺體走?還是說,他們只是反公王的勢力呢?」
無人回應這名歪著頭喃喃自語的少女。
少女就只是——
「不管怎樣……都是以此為目標。這點肯定沒錯吧。」
靜悄悄地伸出一隻手,碰觸放在水晶盤反方向的那個東西。
大大敞開的——棺材。
可以看到那副挖成成人形凹洞的棺材裡,放了好幾個封於玻璃容器中的「遺體」。
——————————
有隻老鼠在石板路上奔跑著。
從陰影鑽至陰影——無聲無息。
是故,無人過問它的存在。
無論是多麼以銅牆鐵壁為自豪的要塞,那也頂多只是對「人類」而言罷了——蟲子、小型動物可以出入的縫隙要多少有多少。如果是一隻老鼠的話,要潛入到要塞的最深處,也並非什麼難事。
因此——
「……嗯哼。」
老鼠持續奔跑——最後飛身跳到朝它伸出來的掌心上。
膽小的小動物自己接近人類,固然很異常,而就這樣子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人類的掌心上,也是個異常的現象。而說到異常,人類這方竟也毫不忌避害獸之一的老鼠。
那是名禿頭的男子。
剃得精光的頭,再加上臉上畫著如刺青般的紋樣,可說是非常與眾不同的樣貌——但他的表情寧靜祥和,如果搭配他那張可說是十分奇異的相貌來看,反倒有種奇妙的落差。
「恐怕是陷阱吶。」
禿頭男子——基烈特隊的魔法師馬特烏斯·卡拉威,回過頭去如此告知身後的同行者們。
馬特烏斯的同行者共有七個人。
一名少女、一名少年,然後其餘五人皆為中年男子。
他們每個人都以武鬥大會參賽選手的陪同者身份,下榻在城裡的兵營。
少女和少年——同是基烈特隊的芷依塔·布魯薩斯可和李奧納多·史特拉,與馬特烏斯一同扮作尼古拉和薇薇的隨侍人員。
其餘五人,則是其他參賽者的相關人員。
那五個人……都是原隸屬於納沙真教教會的僧侶,及其熱情的信徒。
馬特烏斯在街上的教會與他們接觸了之後——他們得知基烈特隊並不屬於公王那方的勢力,且在「遺體」相關的問題上,反而算是與公王敵對的關係,於是便開口向馬特烏斯尋求協力合作。
他們希望馬特烏斯等人——趁著城內警備因武鬥大會而變得薄弱之際,協助他們潛入城堡裡,並打倒這一切的「元兇」——公王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
儘管變身並不完全,但薇薇跟其他「嘉依卡」們一樣,都在收集著「遺體」。因此,對於薇薇和基烈特隊的每一個人而言,伊琳娜和愛琳娜確實也算是與他們競爭的「敵人」。
就算最終收集完了全部的遺體,也沒有類似這樣的規則存在:「一旦集全,便就此結束」——因此,到頭來也有可能會被人一次全部奪走。如此想來,事先把其他「嘉依卡」們從「遺體爭奪戰」中強行屏除掉,確實具有充分的意義。
雖然馬特烏斯他們也尚未決定是要予以重重一擊、使其再也無法戰鬥,還是要干脆地殺掉。
不過,<克里曼>機構過去所抓到的「嘉依卡」們,其中貌似「正牌貨」的傢伙,全都在即將進行正式審訊前就自殺了。如此想來……即便他們不痛下殺手,「嘉依卡」也有可能會在確定被屏除於「遺體爭奪戰」的那個時間點慷慨赴死。
此話暫歇。且說……
「你說陷阱——是怎麼……?」
「雖然衛兵漏洞百出——但似乎有伏兵取而代之,分散配置在各處。恐怕不是正規士兵,而是亂破師。除了我們之外,好像也有其他人試著侵入。而就在剛才被抓起來了。」
「……」
教會的僧侶和信徒們面面相顱。
「話雖如此——多虧這樣,我們才得以向前推進。」
馬特烏斯說道。
「你……」
一名信徒表情僵硬地開口詢問:
「該不會把那人當作誘餌了?」
「當然,我當成誘餌來利用了。」
馬特烏斯點了點頭。
他雖是魔法師,但擅長領域和一般的魔法師有微妙不同。
他是「馴獸師」,會將通訊系魔法術式嵌入其他生物體內,當成自己的手下來使喚。因此,他無須不停地持續發動魔法。而且,還可以根據需求,等晚點再將小動物手下的所見所聞,接收成資訊情報——這樣也比較不會被探查系魔法發現。
他事先派出了十隻左右的老鼠前往偵察。
接著——
「被抓住的那人,原本就是與我們敵對的傢伙。而解除陷阱最確實的方法,即是——」
原為僧侶的禿頭男子,眯起眼來宣告:
「讓人先行一步,代為掉入那個陷阱。所以我們至少可以安全地前進到該處。」
「…………」
雖然只是剎那間,但僧侶和信徒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畏怯之色。
馬特烏斯原本也是某宗派的僧兵——但由於他沾手多數宗教所禁止的魔法,因而被開除了教籍。遵守、宣揚教義也需要「力量」——抱著這種想法的他,硬是學了多數宗派視為禁忌的魔法。
一旦知其有效,便甘犯禁忌。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算是典型的僧兵式思考——但大多時候,僧兵所犯的禁忌,都是一般價值觀上的禁忌。至於教義上的禁忌,絕大多數的人反而是死守到冥頑不靈的地步。因此,若有實際利益,便毫不猶豫地干脆選擇觸犯禁忌——徹底成這樣的傢伙,也著實罕見。
……不如說,破戒僧果然就是異端。
「你說『與我們敵對』?」
如此詢問的人,是位戴眼鏡的少女——芷依塔。
她跟馬特烏斯一樣都攜帶著魔法機杖,但她的本領充其量只是「機工師」——保養、修理以魔法機杖為代表的各種魔法機關。她本來並不適合戰鬥、潛入等場合,但現在的基烈特隊,已經捉襟見肘到不能閒置任何人員了。
「是『紅色』嘉依卡那邊的女魔法師。」
「那麼……」
芷依塔似乎嚇了一跳,她眼鏡後的雙眼睜圓瞪大了起來。
取而代之地——
「總而言之,這也就是說對方早就知道其他『嘉依卡』們會來囉?」
發言的人,換成是走在前頭的少年亞人兵士李奧納多。
這名少年打從尚在孕婦體內的階段起,就已接受了魘法「改造」,因此具備著獸耳和尾巴。雖然他纖細的身軀絕對稱不上強韌,但身子的輕盈、動作的迅捷,以及感官的敏銳程度,跟普通的人類之間有著一條明顯無比的鴻溝。
這次由他走在前頭,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個武鬥大會本身,果然是——」
「十之八九吶。」
馬特烏斯點了點頭,對李奧納多的話表示贊同。
「『果然』……是什麼意思呢?卡拉威先生。」
一名教會的僧侶一臉疑惑地問道。
「是指這個大會本身,果然是為了要引來其他『嘉依卡』才舉辦的。」
然而,回答他的人並不是馬特烏斯,而是李奧納多。
馬特烏斯的臉皺了一秒——但仍不發一語。
「大會本身……什麼?」
與教會相關的男人們,紛紛面面相覷。
他們可能連想都沒有想過吧——自己的教會遭到鎮壓,從國教的地位被扯下來,其實只是「出於順道」罷了。
伊琳娜和愛琳娜原本的目的是……讓可能持有「遺體」的「嘉依卡」們聚集到這個國家,然後將她們一網打盡。如此一來,她們就不用照著不確實的情報東奔西跑,即可坐待「遺體」入手。為此,她們四處宣傳說「遺體」是優勝獎品,藉以誘騙其他「嘉依卡」們過來。
而當初廢掉教會,只不過是因為教會會阻礙到武鬥大會的舉行罷了。
「但是,大……大會的舉行——」
「那麼,當初教會會被廢掉,難道是……」
「可惡,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
男人們露出了明顯狼狽無措的神色。
「我不知道真相是怎樣。」
馬特烏斯說道:
「不管怎樣,公王那邊早就預測到以『遺體』為目標的侵入者,會趁武鬥大會時前來——這件事情,肯定不會有錯。」
「那麼——我們也……」
「我們一行人……基烈特隊的目的,雖然也是『遺體』,但抓住陪侍於公王身邊的『嘉依卡』,反而是個更快的捷徑。因此,我們並沒有要前往寶物庫或倉庫。」
紅色嘉依卡那邊的女魔法師,恐怕就是企圖先把「遺體」弄到手,所以才中了陷阱吧。
或許確實正如馬特烏斯所言,既然伊琳娜和愛琳娜乃公王之愛女,不,是愛妾,那麼抓住她們、以她們為人質的話,應該可以更確實地將「遺體」弄到手吧。
然而——
「——走吧。」
馬特烏斯把老鼠再次放到地面上說道。
他現在也仍使喚著許多隻老鼠,持續調查著城內。這些小動物可以鑽進人類無法通過的狹窄地方。他正根據從它們那兒所得來的情報,查出安全的路徑,一點一點地移動。如是反覆。
「我們的目的地就快到了。」
說這話的人,是領在前頭的李奧納多。
身為亞人兵士的他,身體靈巧,同時擁有極佳的聽覺與嗅覺。換句話說——在場的所有人之中,論察知危險的能力,他是最為卓越的一個。因此,除了馬特烏斯的老鼠之外,他也擔任斥候的角色,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伊琳和愛琳娜的房間。」
公王御賜養女們的個人房。
想當然耳,她們現在應當正和公王一起觀賞比試——因此,她們的個人房周邊,警備應該也跟其他地方一樣薄弱吧。先潛入她們的房裡,等伊琳娜和愛琳娜回到房間時,便動手逮人。
如此這般的計劃。
然而——
「……?」
李奧納多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
「沒——」
對於馬特烏斯的提問,李奧納多皺眉回應。
「我原本以為房間會是空的……」
他指著位於走廊彼端的某扇門,然後說道。
「但我覺得剛剛好像有什麼聲響。」
「不是我們發出來的聲響嗎?」
「是從那個房間傳來的。」
李奧納多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
「……要喚回一隻老鼠,打探裡面看看嗎?可是……」
馬特烏斯喃喃自語。
若是尼古拉、薇薇,或亞伯利克那種身懷絕技的武鬥家或專業人士的話,應該就可以探索得出氣息動靜了吧。不巧此時此地,並無人擁有那樣子的技術。
因此,若要以防萬一,先調查看看房間裡面的話,就只能像馬特烏斯剛才所做的那樣,使喚老鼠前往了。
不過,在這座到處都滿佈著魔法的城裡,馬特烏斯並沒有使用「長時間連接」的魔法來操縱老鼠。他始終採用這樣的方式——透過魔法將命令傳入老鼠的腦內,讓老鼠按照指示去進行偵查行動,然後老鼠會保持著記憶,順著氣味,返回到馬特烏斯所在的位置。因此,馬特烏斯這邊若讓老鼠頻繁回來,其實會很耗費工夫——
「——!」
在馬特烏斯躊躇的這段短時間內——事態突然生變了。
房間的門開了。
他們一行人全都在那一瞬間躲進了走廊上的隱蔽處——以一定間隔聳立在走廊上的粗壯柱子的陰影。畢竟是規模巨大的建築物,因此就算內部刻意建造成一望便能望盡,多少還是會有隱蔽處產生。尤其是在柱子之類的東西更是無可避免。
「——那是……」
一名僧侶在馬特烏斯的身旁沉吟般地說道。
從房間走出來的人,正是伊琳娜。
但是……
(她現在不是正在和公王及愛琳娜一起觀賽嗎?)
為何那個伊琳娜會在房間裡呢?
馬特烏斯心生疑問的同時——
「伊琳娜·哈爾特根!」
「——」
大叫聲毫無預警地響起。馬特烏斯愕然地回頭望向身旁。
定睛一瞧,原本乖乖跟著馬特烏斯一行人的教會僧侶,目皆盡裂,從懷中取出利刃——教義規定僧侶不得持有作為武器用的刀刃,因此那恐怕是料理用的菜刀吧——並猛然沖上前。
「等——」
馬特烏斯連說「等一下」的時間都沒有,伸出去的手也撲了個空。那名僧侶彷彿用全身去衝撞她似地,與伊琳娜撞成了一團。
菜刀蓄勢待發。
不,不只如此。
「教……教敵!」
「天誅!天誅!」
其他四人——跟著馬特烏斯等人一起來的教會相關人士們,也一邊發出憤怒的吶喊,一邊跑了起來,和剛才那名僧侶一同撲向伊琳娜。他們也從懷中取出小型刀刃,毫不猶豫地刺向黑衣少女的身體。
「住手——」
芷依塔的大叫——也已經來不及了。
根本沒有人聽進去。
他們多次把利刃刺進伊琳娜的身體裡之後,才終於脫離了激動的狀態——踉踉嗆嗆地往後退。被男人們——以及刺入體內的利刃所支撐的少女,不一會兒,她嬌小的身體就搖搖晃晃地倒在該處。
銀白色的頭髮呈放射狀擴展開來……紅色的鮮血更從下方潺潺地蔓延開來。
「看看你們做了什麼蠢事……」
馬特烏斯呻吟般地說道,推開茫然佇立的男人們,往前走去。
雖然最終確實有「殺死對方」這個選項存在,但要和哈爾特根公王交涉之際,如果公王不認為「人質還活著」的話,那就沒有挾持人質的意義了。在這種時候就不小心殺死對方,根本是白白斷送了一切。
恐怕——在伊琳娜和愛琳娜的教唆之下,公王對教會相關人士的鎮壓,慘烈到讓他們發作性地忘了前述的道理,不由自主地撲了上去吧。不過,即便如此,忘我到殺了對方——可說是下得最糟的一步棋也不為過。
然而……
「——!」
馬特烏斯像被彈開似地往後一退。
在他的眼前——伊琳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
「怎——怎麼可能!」
教會相關的一行人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
「居然還活著……?」
伊琳娜的腹部、胸部上,都被從前後左右刺中了好幾個地方。
她身上穿著黑色的衣服,因此難以看出傷口的正確位置,也無法確認她是否被刺中了必會當場死亡的心臟。然而,即便如此——雖說是菜刀和工作用的刀具,但身材嬌小的少女被五名大男人這麼到處亂剌,肯定會形成致命傷。即使不到當場死亡的地步,但也絕不可能再站起來。
雖然——絕不可能……
「太過分了。」
伊琳娜露出空洞的笑意,如是說道:
「居然刺這麼多下……我會壞掉耶。」
「妖……妖怪!」
教會相關的一行人重新揮起菜刀和刀具,打算朝伊琳娜猛衝過去。
然而——
「…………呵呵。」
就在他們以為伊琳娜要以搖搖晃晃的步伐向前踏出一步時,下一瞬間,她從男人們的眼前消失了。
不,她並非消失——
「在上面!」
其中一人大喊。
沒錯。伊琳娜正伸長著雙手雙腳,恰似壁虎,再不然就是像蟲子、蜘蛛一樣,貼附在天花板上。她雙手的手指緊嵌入天花板中,教會相關人士見狀,紛紛倒抽了一口氣。
更甚者——
「——」
李奧納多從腰後拔出短劍,同時擺出備戰姿勢——但下一瞬間,他的武器發出了尖銳的聲響,從他的手中彈飛了出去。
「弓箭?」
「<保衛者>,出來——」
芷依塔正打算誦詠防禦系魔法時,她的機杖也在下一秒鐘迸出火花,從她的手中彈飛。短劍和魔法機杖紛紛落在地板上,發出了冰冷的聲響——在遙遠的彼側,有兩根箭矢正紮在牆壁上搖晃顫動著。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箭矢,分別從各持有人的手中準確地奪走了武器。
接著……
「——!」
馬特烏斯一行人倒抽了一口氣。
從通道盡頭的轉角處現出身影的——是一名銀發紫眸的少女。
然而,那少女並非愛琳娜。
想當然耳,她也並非薇薇,更不是「紅色」或「白色」嘉依卡。
那少女晃著一頭編成麻花辮的長發,像在搖尾巴一樣……她是新的「嘉依卡」。
她身上穿著彷彿獵人穿的深綠色衣服。目前就姑且稱這一位「綠色嘉依卡」吧。
芷依塔一邊用左手按壓著自己因衝擊而麻痺的右手,一邊喘著說:
「有三個嘉依卡?可是——」
「不。」
吸附在天花板上的「黑色」——伊琳娜說道:
「有很多個喲。」
「————」
馬特烏斯一行人和彼此背靠著背,望向通道左右兩側的盡頭。
和「綠色」相反側的通道,這次出現了左右兩手各持一劍、身穿亞麻色衣服的「嘉依卡」,以及攜帶著魔法機杖、身穿著紫色衣裳的「嘉依卡」。
而「綠色」的身旁,則又出現了另一位「嘉依卡」。她身穿灰色的裝束,雙手的拳頭上套著拳擊用的手套。
把天花板上的伊琳娜算進去之後——總計共有五個。
不,連愛琳娜也算進去的話,就有六個了。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連馬特烏斯都不禁愕然呻吟。
雖然人數上仍是馬特烏斯這方有優勢,但在這種左右——不,前後包夾的情況下,而且其中一人還是個就算被利刃刺了,也仍舊能泰然移動,爬附在天花板上的怪物。
他們有勝算嗎?
即便有勝算,馬特烏斯一行人也應當強行突破其中一邊,趕緊離開現場才對。
要說何故,這是因為在下一瞬間,嘉依卡們的身後,甚至又出現了身穿灰色服裝的亂破師們——昴星團六連星眾的身影。他們恐怕是透過某種形式接到通報後,趕到了這裡來吧。
「總之,那些跟教會相關的傢伙們都不用留了。已經拷問之前抓住的那群人,引誘出想問的事情來了。不過,可別殺了那三個人吶。他們是現在在比賽中的『嘉依卡』身邊的人,可以用來作為人質。」
伊琳娜——黑色嘉依卡的其中之一如此宣佈完,所有嘉依卡們便依舊不動,六連星眾們則拔出武器,沖上前去。
——————————
長棍以猛烈的氣勢迴旋。
從它單純的外表、不具利刃的這兩點看來,若和長槍、長劍相比,長棍具備的威脅程度往往會被低估。不過……由精鋼製成的長棍,作為擊打武器,原本就是種出色厲害的凶器,而攻擊距離、棍身重量所帶來的打擊力道,更是足以把「一擊斃命」化為可能。
但想當然耳,前提是至少要有足夠的肌力,可以自由自在地揮舞精鋼製長棍。
「——呼!」
自唇縫迸出的銳利吐氣。
胡戈突如其來地改變長棍旋轉的角度,往托魯打去。
從斜上方而來的勁劈。托魯倏地往旁邊一踏,躲過長棍揮擊的軌道,並把左手上的小機劍刺擊出去,但長棍一個拉回,擋下了托魯的攻擊。
「我承認我不習慣多對一的戰鬥,但是……」
胡戈一邊再次旋轉長棍,一邊說道:
「在一對一比試時,我可不打算輸給那些戰士!」
「…………」
對此,托魯沉默不語。
因為他認為——只要不是需要誘發敵手失算的心理戰,那麼在對戰當中,與對手頻頻交談,反而是愚蠢之見。儘管從胡戈那方的立場來看,多餘的演出——或許是為了要給托魯這方施加心理上的壓迫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胡戈比他預想的還要「能使」。
這點托魯不得不承認。雖然初次相遇時,胡戈因為被六連星眾圍攻而有些茫然呆滯,所以並未在他腦中留下什麼強烈的印象——但看來那次應該是胡戈實戰經驗太少的關係。單純就體術、武術而言的話,胡戈絕不是可以小瞧的對手——托魯馬上就明白了這一點。
(另一個人,總之就先交給芙蕾多妮卡吧。)
托魯在視線邊緣確認了芙蕾多妮卡和另一人的動靜。
芙蕾多妮卡——正身輕如燕地動來晃去,愚弄著敵手。她應該是在遵守托魯對她說的「別用魔法,先保留起來」這句話吧。她甚至沒有拿劍與敵手對打,而是一味地持續閃躲敵手的攻擊。在她輕便的鎧甲下,想必已強化了雙腳的肌力,故而能不停地四處移動吧。
她那邊應該無需擔憂。
使長劍者似乎並無如胡戈般的力量。看他那個樣子,恐怕在托魯和胡戈分出勝負時,就會疲累到無法好好作戰了吧。
(關鍵是在我這邊嗎?)
「你還有空東張西望啊!」
此話響起的同時,攻擊又來了——這次是從斜下方往上,憑著跟剛才反向的迴旋,追擊而來。托魯打算再次靠巧妙的身法躲過這一擊時——
「——喝!」
對方激烈吐氣的同時,長棍的軌道變了。
托魯往旁邊逃開,長棍卻緊追著他不放。想當然耳,長棍的頂端比托魯再往旁邊逃去的速度還要更快。托魯馬上用左手的小機劍去招架——撥開了這一擊。
「……!」
力道極沉。
托魯的姿勢瞬間潰散。胡戈的攻擊乘載著如此重的勁道。從他的體格來看,雖然看不出來有什麼肌肉量——但這位前僧兵恐怕和托魯一樣,熟知力氣的分配,而且在打擊的那一瞬間,更改變了角度和速度。結果便得以用最少的肌力、勞力,得出最大的威力。
更甚者……
(要是再挨個幾下,可就不妙了吧?)
從機劍劍鋒處傳來的感覺,令托魯皺起了臉來。
透過掌心的紋印,托魯和機劍本身在感知上是相連的。現在的機劍,是托魯身體的一部分,所以他對機劍的狀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不是從正面接下,而是撥開了攻擊——機劍仍承受了相當大的負擔。雖說是種單純的武器,但精鋼製的——不,正因為它純粹,所以才極為硬實。
他的機劍應該不會馬上就斷掉……但若從正面硬生生承受這長棍的擊打,機劍很有可能會彎曲或在整體構造上出現瑕疵。
「呼!呼!呼!」
或許是對於托魯只一個勁兒的防禦感到愉快,胡戈的攻擊次數不斷增加。
胡戈旋轉著長棍,同時施以防禦——順勢改變角度化為攻擊,一氣呵成。符合攻防一體的戰鬥方式。托魯幾乎沒有可以主動攻擊的空隙。
不過……
「——」
鋼鐵發出了奇異聲響。
胡戈的表情僵住了。
他一邊追著托魯,一邊往前,再往前——等他察覺到時,他已經遠遠偏離了比試場地的正中央,來到了豎有好幾根鐵柱、仿如雜樹林一般的角落。
剛才響起的,即是長棍的一端擦過鐵柱的聲響。
「你——」
「老是只在整整齊齊的比試場地對戰的話,就不會有這種思維了吶。」
托魯露出淡淡的笑意——嘲笑般地如是說。
胡戈的武器為長棍,而且靠旋轉棍身來倍增防禦力秈打擊威力。以此為戰法根基的胡戈,一待在這種有障礙物的地方,招式馬上就受限了。
「抱歉啊,我和使用擊打型武器的對手幹架的經驗,已經多到令我生厭了吶。」
妹妹振臂高舉鐵錘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浮現了一剎那,托魯開口說道:
「旋轉被封住的話,威力也等同於減半了吶。」
「可惡——」
胡戈皺起臉來——這次換托魯朝他斬擊而去。
垂直於地面的軌道,與長棍不同,並不會受到鐵柱的影響。胡戈的衣服被大大地劈裂了開來,同時,他衣服下面的鎖子甲,也有好幾處受了衝擊,而大幅度地扭曲變形了。不太會阻礙到動作,而且遠比真格的鈑金鎧甲還要輕盈——雖然鎖子甲確實是種便利的防具,但當然耐久性也很低。
「卑鄙……!」
「卑鄙自是當然。」
托魯一邊說,一邊又再次出擊——他這次猛地送出一個突刺。
鎖子甲終究只對砍劈攻擊的防護效果較佳——這種原本縫隙就多的防具,對於穿刺性的攻系,防護力則較弱。
胡戈一臉慌張地往後退去,然後……改變了他的戰鬥姿勢。
他把長棍當作長槍一樣,貼靠在腰部,直指著托魯。
換言之,那是突刺用的體態。他應該是判斷若是這種戰法,那麼即便在這片鐵柱叢中,也能和托魯戰鬥了吧。
然而……
(喜歡激別人,卻禁不起別人激嗎?)
托魯一邊躲避胡戈所放出的突剌,一邊心想。
現下胡戈該採取的舉動,理應是暫且退下,遠離這片鐵柱叢才對。但是,因托魯挑釁的發言而腦充血的胡戈,竟選擇在這裡繼續打鬥。這也就等同於他中了托魯的招了。
當然,論武器的攻擊距離,還是胡戈的比較長。
正因如此,儘管得以突刺為攻擊主體——仍難以施展一擊斃命的威力,但他認為這樣足以和托魯戰鬥吧。他對自己的棍術,就是有那麼大的自信。
不過……
「喝!」
胡戈猛地刺出——一記格外充滿腰勁的突剌。
當然,鐵柱也妨礙托魯的行動。托魯打算往右邊躲去,卻被鐵柱擋住了去路——他交叉兩把小機劍,硬生生接住胡戈的突刺。
托魯的姿勢頓時潰散。
好機會!——貌似如此斷定的胡戈,抽回長棍的同時,向前踏出一步。
然後重新再一次——突刺。
他從姿勢亂掉的托魯手中,將那兩把交叉的小機劍一齊敲落。那兩把利刃紛紛飛撞上附近的鐵柱,發出了尖銳高亢的聲響。
「喝喔!」
胡戈吐出一道分外粗重強烈的呼氣,抽回長棍——縱向迴旋。
如此一來,就不會被鐵柱干擾,得以給托魯致命的一擊——他應該是如此想的吧?與之對峙的托魯,已經沒有武器可以去接擋這招——
「覺悟吧!」
胡戈踏上前去——
「——!」
下一瞬間,換他亂了姿勢。
「沒錯。」
托魯說道。
「我是個卑鄙的傢伙。亂破師不就是這樣子的嗎?」
「……!」
胡戈跌倒的同時,看到了那個絆住自己右腳的東西。
不知何時被人布下的——細線。
「——剛才的!」
細線的一頭連接到托魯的身上,而另一頭則接在被敲落的小機劍上。
「該不會連剛才被敲落,也是——」
「當然是故意的啊。」
趴倒在地上的胡戈,愕然仰望。下一秒鐘,他的顏面深深地吃了托魯的長靴靴底一記。
胡戈痛苦得昏了過去。托魯冷酷地俯視他,然後再次踢了一下這名前僧兵的胸口窩。若是騎士或僧兵,或許會說「對手都已經倒地不起了還踢,真是殘暴不仁」,但亂破師戰鬥時,才不管什麼卑鄙不卑鄙。光是沒在對方的脖子上賞個飛鏢,反而可說是慈悲為懷了。
胡戈呼吸大亂——然後徹底地昏死了過去。
「——那麼接下來……」
他一回過頭,便再稍遠處看見芙蕾多妮卡,正樂在其中似地用劍撩撥著那名因力氣用盡而走路搖搖晃晃的長劍男子。
「芙蕾多妮卡。」
「啊,你結束了啊?」
芙蕾多妮卡一臉開心地問道:
「那我這邊的也可以宰掉囉?」
她一邊從容地背對著使長劍的對手,一邊對托魯如此詢問。
使長劍的傢伙似乎覺得「制勝的機會來了」,揮高了長劍——
「我看以他那種狀態,也用不著殺死吧?你就敲昏他,饒他一命吧。」
「是嗎?那就……!」
長劍朝她揮了下來。
對準了芙蕾多妮卡肩膀與脖子之間的鎧甲縫隙——想不到他已經這麼疲憊了,居然還能砍得如此準確。
然而——
「——」
「喀嘰」的刺耳聲響響起,長劍——在即將劈進芙蕾多妮卡身體的前一刻,乍然止住了。
不對……
(喂喂喂……)
托魯雖吃驚,但並沒有發出聲音來。
使長劍的傢伙連什麼東西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曉得——但托魯大概想像得到是什麼東西止住了那把劍。
是下巴。
芙蕾多妮卡在肩膀處變出下巴,做到了真真正正的「吃下了這記攻擊」。
只是因為那下巴——包括魔法發動時的銀藍色光芒——都藏在鎧甲之下,所以周圍的人完全看不到罷了。
「——嘿。」
芙蕾多妮卡一個扭身,便從使長劍的男人手中奪走了長劍。
看著自己那把還嵌在對方肩上的長劍,男人只是一味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下一瞬間,芙蕾多妮卡「瞪!」的一聲,以輕巧的踏步躍飛至空中,然後藉著落下的勢頭,就這樣子將長劍往下揮去。
未正常執劍,如同棍棒般揮打下來的凶器,發出了悶響,深深地卡進了男人的盾膀裡,將他打趴在地面上。
就連托魯也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響。由此想來,他恐怕再也爬不起來了吧。
與裝鎧龍對打,就算只留了條小命在,也應當說聲謝天謝地了——正因為托魯曉得芙蕾多妮卡的真面目,所以他才會有這樣子的想法吧。
「比賽結束!」
擔任審判員、監視著戰況的士兵舉起一隻手,從比試會場的「牆壁」另一頭如此高聲宣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章 敗北與違反 DEFEAT AND VIOLATION
端上來的食物——以「公王的餐點」這個觀點來看,反而可說是有點簡陋。
僅用了長桌的一端,放在桌上的盤子也只有三盤而已。菜量雖然相對算多,但並未使用高級食材,也沒有刻意裝飾擺盤,更不是什麼透過講究的料理方法所烹製而成的菜餚。
菜色內容跟兵營所提供的差不了多少。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默默地把那些食物吃得精光。
彷彿就連用餐也是一種鍛鍊,而非味覺上的享受。
完全就是一副應了<武王>、<斬首王>這類綽號所該有的樣子。在牆邊伺候的女僕們,也是一臉緊張的神色。充斥在他身邊的,不是用餐時的祥和氣氛,而是近似於戰場——有種冰冷造作的感覺。
武鬥大會決賽第一天——剛過晌午。
早上的十場比試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
不只哈爾特根公王等人而已,參賽選手們以及城外的觀賽者們,也都在一邊回味著早上的比試,一邊興奮地用餐吧。
這時——
「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少女們在史蒂芬的左右兩側喚了一聲。
兩個相同容貌、相同衣著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
儘管她們同樣坐在餐桌邊,但她們沒吃任何東西。她們的手邊,就只各配置了一隻黃銅製的杯子。她們就只喝著那個而已。
所有的女僕——全都知道……那杯中究竟斟滿了什麼。
公王的兩位養女,完全沒有吃過那以外的任何東西——這兩年多來皆是如此。服侍她們用餐的人理所當然知道這件事實,但被禁止過問更多。上呈意見的臣子,被公王砍斷了頭顱。公王單手持著沾滿鮮血的劍,說出了這麼一句:「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如此一來,喜歡探問的女僕們,也不得不噤若寒蟬了。
言歸正傳——
「話說啊,前陣子捉到的謀反人士,可以殺掉了嗎?」
「可以嗎?」
如此詢問的少女們,表情和聲音簡直就像是在向雙親央求些小玩具的幼童一樣。
根據不同的思考方式,她們的措詞會令人不由自主感到顫慄——
「隨你們高興去做吧。」
史蒂芬卻喜笑顏開地說道。
他只會對這兩個養女,露出這樣子的笑饜。
她們應該也對這點心知肚明,於是用帶點得意的笑容對彼此點了點頭,然後用歌唱般的語調繼續說:
「得到准許了。」
「准許了呢。」
「那就殺死他們吧。」
「就那麼做吧。」
周圍的女僕們竭盡全力保持面不改色,她們一動也不動,就只是一直持續站著。
自己是雕像,只是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的物品——女僕們對自己這麼催眠著。
如果對她們兩人在此交談的對話內容都一一介懷於心,馬上就會忍耐不下去。放棄身為人類的思考能力,才是在這城堡裡最能確實保住性命的方法。
「今天抓到的傢伙們,要拿他們怎麼辦呢?」
「那些人還有利用價值。」
「或許吧。」
少女們啜飲黃銅杯裡的東西。
類似鐵鏽的氣味,慢慢地往四周擴散開來。
「總之,先讓他們活到一輪的比試結束為止吧?」
「說得也是呢。就那樣做吧。」
「下午的比試也好令人期待呢。」
「真的——好期待呢。」
少女們一邊嘻嘻竊笑,一邊互相交談。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就只是用充滿慈愛的視線注視著她們,宛如父親看著天真無邪的小孩們在嬉戲玩鬧一樣。
——————————
鋼鐵與鋼鐵互擊的聲響,劃破了虛空。
劍鋒相擦,迸出了火花。
匍匐在地面上往前推進的劍尖,突然間騰躍了起來。
「——!」
劍的刺擊,本來絕不可能從這個角度而來。
通常劍不會彎,鞭不能刺。不過,唯獨融合了這兩者特性的武器,可以化這種出人意料的奇襲攻擊為可能。
蛇咬劍獨特的一擊。
然而——
「少囂張了!」
劍士用左手拔出小短劍,揮掉這一擊。
不,他不只是揮掉而已。他往前一踏,用藏有鐵片的皮靴,踩住了因被人揮掉而失去勁道的蛇咬劍尖端。
劍士一看,就知道對手的武器是蛇咬劍。所以,他應該也大致預測到對手的攻擊方法了吧。
「受死吧!」
劍士一邊扔掉短劍,一邊用雙手持劍,使出斬擊。
但這招卻被從旁伸來的長槍槍柄擋下來了。
「嘖——」
火花迸出——長槍槍柄也是金屬製——劍士見狀,眯著眼往後方跳去。他沒有勉強地窮追不捨。看來他似乎深懂對戰——尤其互砍——的時機策略。
「……」
「……」
剎那間的激烈攻防一旦結束,雙方便同時拉開距離——然後觀察情況,以待時機。
如是反覆。
下午的比試——輪到了紅色嘉依卡這一組。
對手是同樣都使長劍的兩名劍士。
光是能在預賽中倖存下來,便代表他們都是不容小覷的能人好手。
不過——
「…………」
托魯此刻在設於競技場旁的觀戰席上,和芙蕾多妮卡一起觀看賽況。
這地方不論好壞,總之比賽的氣氛就是會直接傳遞過來——換言之,即是最前線。對於擅長武藝的人來說,這既是可以直接感受敵手氣息的地方,也是打探敵手情況的絕佳場所——說不定下次就輪到自己遇上目前場中的傢伙了。
「托魯?」
在他身邊的芙蕾多妮卡,忽然一臉疑惑地歪頭詢問:
「怎麼了嗎?」
「……很奇怪。」
托魯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那傢伙的——動作……」
他的視線對準的並非戰鬥中的紅色嘉依卡,而是待在紅色嘉依卡身旁的大衛。紅色嘉依卡的隨從——使槍的傭兵,仍跟往常一樣,以矯捷的長槍花招玩弄對手——看起來是這樣。
然而……
「他收回長槍的動作,應該會再更快一點才對。」
「是嗎?」
「…………」
芙蕾多妮卡似乎沒有察覺——但曾和大衛直接對打過的托魯,卻看得一清二楚。
大衛不是平時正常的狀態。
那男人的基本戰鬥能力異常高強,乍看之下,當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但是,一跟托魯記憶中的大衛相較,就會發現儘管只有一點點,他的動作仍有些滯鈍。尤其在他大幅度地揮舞長槍之際,會有一剎那無意義的停頓。
簡直就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的。
(這麼說來,我記得那傢伙在那座島上時好像有受傷?)
前陣子他們去了——賈茲帝國殘黨所隱居的那座島。
大衛似乎在那時的混戰中,腹部受了傷。雖然他本人隱瞞不說——但在搭上芙蕾多妮卡,即將要離開島上之際,托魯等人察覺到了微微滲血的味道。一問之下,紅色嘉依卡才承認了這件事。
(雖然跟傷口深淺也有關,但那傷口應該不可能會在一週左右就痊癒。)
而在旅行途中,傷口想必會恢復得更慢。
他們與托魯一行人不同。多虧了芙蕾多妮卡,托魯他們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雖然在預賽大亂鬥時,情況並非如此——)
二對二,而且是跟相當厲害的好手對戰。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護傷口的話,肯定無法使出全力吧。更何況紅色嘉依卡的蛇咬劍已經在預賽時曝光,所以對方對蛇咬劍的奇襲攻擊,絲毫沒有半點疏忽鬆懈。
結果紅色嘉依卡和大衛,就這樣子慢慢地、慢慢地被壓制住了。
——————————
黑衣少女坐在輪椅上,注視著水晶盤。
映照在水晶盤面上的——恰巧正是比賽中的紅色嘉依卡兩人。
手上縱情恣意地操弄著蛇咬劍,本身也以敏捷的動作耍弄著對手。紅色嘉依卡以此為基本風格的姿態,確實很值得一看。那躍動的肢體,具備著健康的美。
然而——
「……好靈巧的身體。」
黑衣少女用拉克語喃喃自語:
「自由自在地跑跳、感受……」
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有一瞬間——掠過了一絲幽暗之色。
「真教人嫉妒。」
她應該是拿紅色嘉依卡和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做比較吧?
「如果我有那種身體,我也可以取悅得了史蒂芬吶。」
她說的「史蒂芬」,是指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嗎?
那麼,這位少女——擁有銀發紫眸的黑衣少女,並非伊琳娜或愛琳娜,而是哈爾特根公王身旁的第三位嘉依卡囉?
抑或者……
「真教人嫉妒。啊啊,真教人嫉妒。不過——沒關係。」
身穿黑衣的嘉依卡,如歌唱般地說:
「那具身體,也很快就會是我的東西了。」
黑衣嘉依卡漾起可說是爽朗的笑容,如是說道。
——————————
戰況輕易地失衡了。
起因在於嘉依卡被腳邊的小石頭絆到。
伸展開來使用時,劍能像鞭子一樣地活動——要將劍的動作控制成強而有力的斬擊,使用者必須利用重心腳,做出好幾個旋轉運動。腳踝、膝蓋、腰部、肩膀、手肘、手腕,施加在各處關節的小小旋轉力,最終會成為蛇咬劍的波動,然後襲向敵人。
不過,她最初踏出的腳尖,踩在了一顆不穩的小石頭上。
僅僅一瞬間,嘉依卡就姿勢大亂了。
而就在那一瞬間——敵手劍士朝她刺了過來。
既銳利又迅猛的劍尖,逼近到她跟前。
相對於此,由於嘉依卡搞砸了旋轉運動的第一步,因此她的蛇咬劍動作慢了一步。
她連彈開或閃避對方武器的餘裕也沒有。她的身體姿勢,反倒受蛇咬劍的重量所影響而失去了平衡。失衡的身體,讓她也無暇拔出插在腰後以備不時之需的短劍。
「————!」
對手出的招,當然帶著打算殺死她的氣勢。
彼此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可不是什麼能夠放水的對象。
是故——
「嗚……!」
嘉依卡立即舉起左臂,擋在身前。
如果能用一隻左手當盾,擋掉對手的刺擊,或削減其威力的話,至少可以免去被刺中胸口或喉頭而當場死亡的下場。
然而……
「————「
對手的動作亂了。
劍尖大大地抖了一下,然後刺向虛空。
心想「發生了什麼事?」而睜開眼的嘉依卡——看見了深陷於劍士腹部的長槍底部金屬箍。
「大衛!」
嘉依卡的隨從傭兵。
但是,他自己也在用傷口未癒的身體,與強敵劍士對戰。所以,他應該也無暇顧及她這邊才對——
「…………嘖!」
大衛短促地嘖了一聲。
他相當勉強自己吧——大衛的姿勢大亂。而他原本對峙的劍士,其手上的劍正深深刺入大衛的肚子裡。
「大衛……!」
「別恍神啊!」
大衛的叱吒聲轟然響起。
「——!」
失神祇有一瞬的話,那麼躊躇也只有一瞬。
嘉依卡重新揮起蛇咬劍,將這條凶器纏上了劍士的手臂——穿刺了大衛腹部的那名劍土。
「——」
她發出不成聲的憤怒叫喊,同時將蛇咬劍用力一拉。
大量的鮮血和慘叫聲一起灑落在四周,劍士的右臂飛舞在空中。
紅色嘉依卡連忙將蛇咬劍恢復成原本的長劍狀態,同時跑向趴倒在地的大衛所在之處。她跪在他身旁,拚命地想要扳起他的身子、查看他的傷口。
接著——
「大衛!大衛!你沒事——」
「笨蛋,後——」
「——!」
就在她回過頭去的這瞬間——
對方揮下來的斬擊,剜開了紅色嘉依卡的背部。
「……!」
她最初感覺到的是衝擊。接著是熱,最後才是痛楚。
從背上噴出來的血霧染遍她全身,紅色嘉依卡當場趴倒在地。
「喂,嘉依卡!」
「…………嗚。」
就連大衛的叫喚,嘉依卡也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回應了。
她的視野因疼痛和惡寒而急遠變窄。她甚至連這就是急速失血的症狀,也無法理解了。
隨後——
「這個王八小蹄子……!」
適才右臂被砍斷的劍士如此呻吟怒罵,站在倒地不起的嘉依卡身旁。他的傷口被捆綁著,興許是暫且先做了急救措施吧。他之前用右手攥住的劍,現在則拿在他所剩的左手之中。
「受死——」
他反手舉起劍來。
已經無需任何技巧。尖端銳利的凶器,只要往下一刺,不管是脖子還是肚子,必定會貫穿少女柔軟的身體吧。
「——吧!」
鋼鐵的悲鳴響徹會場。
「——!」
那名成了獨臂的劍士,回頭望向突然從自己手中飛出去的那把劍……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的手。
一個不知打哪兒飛來的黑色飛鏢,貫穿他的手腕。
「…………托魯。」
他知道身旁的芙蕾多妮卡正用一臉愣怔的表情盯著他瞧。
「…………」
——搞砸了。
即便他這麼想,也已經遲了。
托魯維持著丟完飛鏢的姿勢,短促地呻吟了一聲。
在他周圍的其他大會參賽者們也驚訝地看著他。在觀賽場地稍遠處觀賞比試的觀眾們,恐怕也一樣吧。他們肯定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由自主地介入了比試。
而且還是為了拯救紅色嘉依卡——很有可能是他過不久就要對戰的「敵人」。
把理與情放上天平後,有時候比起前者,他反而以後者為優先——身為亂破師,這可是一個大缺點。托魯常常被人這麼說,而他這次也不小心出面了。
當然,在比試中做了這種事,會變得如何……
「——違反大會規則啊。」
響起這句話的下一瞬間,托魯的左右兩側——有短劍抵住了他的脖子。短劍雖短,卻又寬又厚,像柴刀一樣。儘管多少有點鈍,但施加點力道,就可以割斷人類的脖子了。
「…………」
曾幾何時,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握著短劍的傢伙,正是身穿著灰色亂破師裝束的昴星團六連星眾。
看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混在其他武鬥大會參賽者之中,待在這觀賽場地裡了吧。並不僅限於托魯——參賽者們在觀戰時,一旦做出妨礙比試的行動,這些人員恐怕就會馬上出面制止。
接著——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在離他稍遠的位置——不知打從何時起就坐在那兒——悠哉坐在位子上的辛,對著他如此說道:
「托魯,你就是這點不行吶。」
「………」
托魯只把視線轉向了辛。
因為一旦亂動身子,短劍應該會瞬間砍斷他的脖子吧。
「被眼前短淺的感情所左右,這樣就跟野獸沒兩樣啦。」
辛這麼說完之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就算在比試時被殺,也不得有任何怨言。
當初報名參賽時,參賽者們都簽下了大意如此的誓約書。
不過,這並非指「戰敗者必定會被殺死」。意識不明、半身不遂等等——當陷於顯然無法再繼續戰鬥的狀態時,比試便就此立分勝負,負責警備的衛兵們會進場干預。而如果治得了的話,則會為負傷的參賽者進行治療。
這點——對於大衛和嘉依卡也同樣適用。
「…………」
在現場被簡單施以止血措施之後——嘉依卡被運走了。她被砍中了背部,所以現在於擔架上側躺著。運著大衛的擔架就在她身旁,可以聽到大衛在擔架上發出的呻吟聲。遭嘉依卡斬斷手臂的劍士,恐怕也同樣被人以擔架運送著吧。
然後——
「——托魯。」
熟悉的青年身影……從她可視範圍的一隅閃掠而過。
當然,嘉依卡早已察覺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東西,正是托魯所丟出來的飛鏢。
不過,那行為顯然違反大會的規則。
想當然耳——
「…………」
視線有一瞬間相交在一起。
托魯·亞裘拉被兩名灰色裝束的蒙面人物從兩側箝制住,在脖子被短劍抵著的狀態下,被人帶著走。其身後也跟著他的女性搭檔——是名叫芙蕾多妮卡嗎?她身上似乎並沒有被人抵著強制她跟著走的武器。不過,托魯被他們抓為人質,所以她也無法自由行動吧。
托魯不發一語。
也並未露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
不過——
「托魯……」
「…………」
托魯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在對她說「別在意」似的。
嘉依卡想起身追在他身後——但只是微微一動,劇痛就傳遍背部,讓她根本無法那麼做——而她一打算移動,抬著擔架的衛兵們就對她說「別給我們添麻煩!」並把她扣住。
——至少讓我說聲謝謝。
這份心情和痛楚,漸漸地融化於從彼端逼近的闐黑之中。
過沒多久,嘉依卡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
束手無策地虛度光陰——著實令人難受。
何況還遭到監禁的話,那麼焦躁更是只增不減。
而且——
「……」
「妮娃。」
「什麼事?」
妮娃一邊茫然地眨著陰陽妖瞳——左右兩邊顏色相異的眼眸,一邊歪頭詢問。
嘉依卡瞪著她的臉說:
「轉向那邊。」
「為什麼?」
「…………」
房間的角落放有一個甕。嘉依卡一邊在甕前微微彎腰蹲下,一邊感到不知所措。
人只要活著,總有好幾項得要避人耳目才做得出來的事。如果被關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一整天,那就更是這樣了。
譬如——如廁之類的。
不過,這個房間原本並非蓋來作為監獄,所以根本不可能會有相應的設備。房裡只放了一個附有蓋子、空空如也的大甕——大約是可供人坐上去的大小。這應該就意指著「要她們使用這個」吧。
不過,雖說只有女生在場,但被其他人看著如廁:心裡果然還是會覺得有些抗拒。而且,妮娃常常注視著嘉依卡,注視到超乎必要的地步——或該說,她只要一有空,就會一直看著嘉伙卡。因此,當嘉依卡要如廁時,其身影也必然會暴露在妮娃的視線之中。
「好難為情,別看。」
嘉依卡暫且切換成拉克語,如是說道。
「我不覺得,難為情啊。」
「是我覺得難為情啦!」
嘉依卡說完之後,坐立不安地扭動著她的腰。
在這種雙手雙腳都被人用手銬腳鐐束縛住的狀態下,就連要脫掉一件底褲也十分艱難。
「嘉依卡,我幫你。」
雖然妮娃對她這麼說……但她一點也不高興。
「住手……!」
嘉依卡發出哀鳴般的叫聲。
不過——
「…………」
簡直就像拎起小貓崽似的,阿卡莉輕巧地抓起妮娃的後頸,幫嘉依卡把這個麻煩的機杖女孩支開。雖說手腕被安了枷鎖,但指尖和肩肘可以移動,所以這種程度的事情還能辦到——
「阿卡莉,感謝。」
「……唔嗯。」
阿卡莉帶著妮娃走到牆邊。嘉依卡一邊看著阿卡莉的背影,一邊解手。
其實她真的忍了很久——她忍不住長長喟嘆了一聲。
「…………」
從甕上下來之後,嘉依卡整理衣服——忽地望向靠近天花板的小窗。
天空已經開始染上日暮之色。
武鬥大會的決賽,現在應該已經有好幾場結束了吧?
托魯他們怎麼樣了呢?
他們想必已經發現嘉依卡三人不見蹤影了,所以他恐怕把武鬥大會拋在一邊,正在到處找尋她們吧?
抑或者——
「——哥哥應該也很不好受吧。」
忽然——阿卡莉背對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說道。
「阿卡莉?」
嘉依卡歪頭問道:
「——托魯,不好受?」
「辛哥——辛哥的主人,恐怕對哥哥要求了交換人質之類的事情吧。」
阿卡莉一邊靠坐在牆邊,一邊這麼說:
「不然的話,他們沒必要讓我們活著,也沒必要抓住我們。自稱『嘉依卡』的人,彼此可是互相爭奪『遺體』的關係。考慮到這件事情的話,他們不如殺掉自己以外的『嘉依卡』及其隨從永絕後患。這樣子競爭者會減少,對他們也比較有好處。」
「…………」
嘉依卡默默無語。
她這話說得很對。至於嘉依卡本身是否能接受這番話,則暫且不提。
「他們恐怕認為『遺體』就在哥哥手上吧?抑或認為紅色嘉依卡他們也有一、兩個『遺體』。總之,他們鐵定命令哥哥去回收所有『遺體』,然後交給他們,以換回我們。不過……」
阿卡莉回頭望向嘉依卡,然後繼續說:
「換句話說,究竟是要為了救你,而把『遺體』全部交出來呢?還是要為了實現你那個豁出性命的願望,而對你見死不救呢?哥哥正被迫面臨這兩個選項。」
「……」
豁出性命收集「遺體」——嘉依卡本身有這樣子的覺悟。遠從還未與托魯等人相遇之前,她就將這件事定為自己「活著的意義」,一路行旅至今。也有可能會在願望未能實現前就死去——她已經抱有如此覺悟。
那麼……如果……
如果拿嘉依卡的性命去交換,而願望得以實現的話呢?
如果是為了救嘉依卡一命,而不得不放棄「遺體」的話呢?
我的心願就是實現嘉依卡的願望——托魯這話說得毫無畏忌。
那麼,嘉依卡死掉之後,他也能繼續這樣嗎……?
「我……」
嘉依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被迫重新體會了亂破師的想法——為達目的,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惜當作道具來利用殆盡。
人類遲早必會面臨死亡。
那麼,為了達成自己的願望、目的,死亡方為至高無上——如果是這麼想的話,那麼「為了目的而死」這個選擇,反倒沒什麼不對。
可是……
「如果是平常的亂破師,應該早就毫不猶豫地對你見死不救了吧。」
阿卡莉滿不在乎地對她這麼說。
「因為亂破師基本上不會受僱於個人,而是受僱於陣營吶。為了整個陣營而捨棄個人,這在戰國之世並不稀奇。」
將自己的女兒作為結盟的見證——作為人質,嫁到其他國家之後,在情勢有變、結盟決裂的同時,立刻捨棄自己的女兒。這種例子確實屢見不鮮。人類的性命,並不會比任何東西優先。至少在漫長的戰國時代,人們之間培育出了這樣子的想法。
「但如果是哥哥的話,如你所知,他並不擅於做出這種果斷切割的事。」
「……呣咿。」
如果托魯是這種能夠果斷切割的個性,就不會一直無法忘懷哈絲敏的那件事了吧。
托魯……身為一名亂破師,實在是太過溫柔了。
然而——
「因此,他現在應該相當煩惱。但是,嘉依卡……」
阿卡莉微微眯起眼來,然後說道:
「我再問你一次……」
「呣咿?」
「嘉依卡就算與全世界為敵,也想要弔唁已故的賈茲皇帝——自己的父親,所以才踏上了這趟旅程。收集所有的『遺體』也是為了這個心願。」
「……呣咿。」
「你就算捨棄自己的性命,也非要達成這個心願不可嗎?真的嗎?」
阿卡莉的聲音聽起來並無責備的意思。
只是單純在詢問她罷了。
但是——正因為這樣,才如此強烈地刺進了嘉依卡的胸口。
「我和哥哥都不曉得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所以我真的不明白那種事情,只能光憑想像而已。不過,那真的是就算拿命去交換也有意義的一件事嗎?」
「…………」
嘉依卡——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除了自己以外,還有無數名的「嘉依卡」。
她們的存在,動搖著自己的處境。
話說回來,她自己真的是「嘉依卡」嗎?
想要弔唁賈茲皇帝……弔唁父親的心情,真的是發自她自己嗎?
「如果不是的話,那哥哥的苦惱就毫無意義了。」
阿卡莉的這句話,非常沉重地——壓在嘉依卡的胸口上。
——————————
亂破師連自己的心,也要當作道具來操控。
心、技、體,全都只是用來達成目的的道具罷了。
身如鋼鐵般堅韌,心如天空般虛無。
無任何想望,無任何志向。只要時機來到,便毫不躊躇地慷慨赴死。
如區區的物品一樣,被主人用過後丟棄,才正是亂破師該有的本願。
多數亂破師都對這件事毫不置疑。他們被調教成不去質疑此事。
而辛也是那些亂破師之中的一個。
「…………」
現在是比試與比試之間的空檔……休息時間。
辛眺望著配給武鬥大會參賽選手的兵營。
被昴星團六連星眾帶走的托魯及其搭檔,現在被關在兵營的單人房裡。約有三名六連星眾正在監視著他,所以縱使是托魯,也插翅難逃吧。
既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預了比試,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什麼懲罰都沒有。
要怎麼懲治托魯兩人,不是辛需要想的事。表面上應該回事安靜待哈爾特根公王裁決,不過,實際上種種決斷都不是來自哈爾特根公王,而是伊琳娜和愛琳娜。
「——辛·亞裘拉。」
他身旁忽然有氣息冒出。
身穿亂破師灰色裝束的人物。
不聽聲音的話,一瞥之下很難判斷對方究竟是男是女。那一身打扮——不消說,正是昴星團六連星眾。他們基本上都不會把自己的個性表露於外。他們徹底抹殺自己的個性,簡直就像是痛恨著個性一樣。他們借由這樣做。成為可以互相取代的存在——讓自己成為真真正正用過即丟的道具。
「陛下召你過去。」
「……我馬上就過去,幫我轉達一下。」
「我知道了。」
只交換完僅僅幾句的簡短對話之後,六連星眾就不見蹤影了。
不管是語調還是舉動,絲毫沒有摻雜任何情緒。托魯在預賽時砍倒了好幾名六連星眾,其中也不乏就這樣子死掉的人。剩下的六連星眾,並未對托魯表現出任何憤怒或怨恨的樣子。
就如同他們對於原為亞裘拉戰魔眾的辛也不抱什麼感觸,就只是普通地對待著他。
他們的思考邏輯非常單純。他們將一切物化之後才加以判斷。
是敵人,還是同伴?有利,還是不利?是活人,還是死人?
既清楚易懂,而且一切都很明確……他們的判斷裡,不會含有自身的感情。
因此,他們不會猶疑不定。
他們就只是像機器一樣——不,像昆蟲一樣,淡然地盡完任務罷了。
就算對托魯懷有恨意或憎惡,死者也不可能復活,最重要的是這對他們的主人毫無利益而言。所以他們不恨、不厭。
亂破師是戰國之世所創造出來的特殊職種……而他們的存在,可說是亂破師的終極代表。
「托魯……」
辛的嘴角,忽然漾起帶著譏諷的笑意。
半吊子的亂破師。
他會變得如此,既是他與生俱來的個性使然,此外也是因為有哈絲敏事件這個原因在吧。
那不單純只是她個人的死亡而已。
哈絲敏頗受亞裘拉村裡的孩子們所喜愛。但另一方面,她常常說一些否定亂破師——否定以戰場為業的話語。對於閉居在村裡,只是一味拚命磨練亂破師技能的人們而言,來自外頭的哈絲敏所說的話,以奇妙的真實感滲透進亞裘拉村裡的年輕人心中。
戰爭、殺戮、死亡。為了這全部而活著。
這可說是亞裘拉村裡所共有的生死觀。
哈絲敏的話語,則撼動著他們的生死觀。
『我只覺得可悲。殺人的人如是,被殺的人亦如是——』
在和亞裘拉村之間的交往上……每一代的巡迴商人都很懂得分寸,絕不會深入觸及這塊領域。不知哈絲敏為何要去碰觸這一塊。
或許她是想要以她自己的方式,去愛——去「解救」托魯以及亞裘拉的亂破師們。為殺人而生、為殺人而活、為殺人而死——她想解救對這種「可悲」的生活方式深信不疑的人們。
結果,托魯在身為亂破師的精神面上,殘留了不安定,然後就這樣子成長了。
哈絲敏的死就這樣子成了一道傷口,留在了托魯的內心。她的存在,由於死亡這件事,而得以昇華成如神明般不得觸及的永恆存在。任誰都已無法傾覆她的存在。任誰都已無法否定她的話語。
這其實——並不只限於托魯而已。
「這沒什麼,我也還不夠成熟。」
辛自嘲地喃喃自語:
「哈絲敏。你的話語還真是種詛咒吶。甚至連我的心底,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疑問。我真的這樣子就好嗎?不思考、不煩惱、不迷惘,像昆蟲般心無一物,安靜肅穆地完成任務。那種事——我……」
要是毫無所知的話,就毋須痛苦了。
要是未曾意識的話,就毋須煩惱了。
然而……
「但我不會變成像托魯那樣。我已經是亂破師了。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所以——」
那一天——他才故意假裝中了阿卡莉所設下的陷阱。
然後,眼睜睜地任由山賊襲擊哈絲敏等人的商隊。
托魯他們——不,亞裘拉村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一件事情。
於是——
「我是亂破師。非得是亂破師不可。萬萬不可對『身為亂破師』一事抱持疑問。」
正因為他做此感想,所以他才和六連星眾結夥了。
像昆蟲一樣、像機器一樣,就只是淡然地完成任務——和這般理想的亂破師們結夥。
他想變得跟他們一樣。他想變得能平靜地無視哈絲敏的「詛咒」,他想變成那樣子的存在。被巡迴商人的小姑娘所說的話語輕易搖動——他不想要這種脆弱的心靈。他想要更純粹——人而更強韌的精神。
「——托魯、阿卡莉。」
辛靜靜地笑了。
「如果我當初沒有眼睜睜地放任山賊,哈絲敏就不會死了。你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會怎麼做呢?」
生氣?大罵?蔑視?
不管是哪種——辛應該都會平靜坦然地接受吧。
他得如此才行。
心、技、體,悉數皆為道具。
為了成為上述亂破師的理想型。
——————————
當天空開始染上日暮之色時。
這一天的最後一場比試——於焉舉行。
形式跟其他場比試一樣,都是二對二。
一邊是薇薇·荷羅派涅和尼古拉·阿弗多托爾這一組。
在實際進入競技場以前,他們不會知道對手是誰。當然,肯定不會是比試已經結束的托魯組或紅色嘉依卡組。不過,他們連對手是怎樣的來歷、是怎樣的人物、使用哪種武器、採用何種戰法,全都一無所知。
「芷依塔他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們應該在中午前就已經潛入城堡裡了才對……好,走吧。」
薇薇和尼古拉穿過長長的通道,一腳踏入競技場中。
對薇薇他們而言,其實沒有參加武鬥大會的必要。在哈爾特根公王身側的兩名嘉依卡,怎麼可能真的打算把「遺體」當作優勝獎品,贈予出去——薇薇和尼古拉也都沒有自負到覺得能那麼輕易地獲勝。
他們登記參賽,只是為了要讓芷依塔、馬特烏斯、李奧納多等人以「隨侍」的身份入城,以便潛入城堡中罷了。
不過,薇薇兩人如果沒有參加決賽,銷聲匿跡的話,城內的警備想當然耳會變得更加森嚴。那麼,他們就該儘可能炒熱氣氛,好讓分批行動的其他人能更輕易地行動——為此,他們兩人決定參加比試。
不過……
「……?」
踏入競技場中的薇薇,皺起眉頭,止住了腳步。
同時——
「那是在開什麼玩笑?」
尼古拉用飽含傻眼的嗓音,如是喃喃低語。
場上有一名使長劍者和一名使長柄戰斧者。
那兩人恐怕都是男的——吧?
難以斷言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戴著白色的面具。
從額頭到下顎,整張臉都被那玩意兒遮住了。面具的表面,和雞蛋的表面一樣光滑,只有鼻子的部分微微隆起——被挖空的部分只有雙眼處而已。
簡單到令人吃驚的構造之中……寫在額頭上的那一個字特別顯眼。
持長劍者為「玖」。
持長柄戰斧者為「陸」。
那是什麼咒文嗎……他們的額頭上印著數字?
然而——
「看來他們很怕羞呢?」
「…………」
薇薇對尼古拉開的玩笑毫無反應。
為了防禦而和鋼盔一起罩住面部——這作為戰鬥裝束來說,並不怎麼稀奇。但是,這兩個人既沒戴上鋼盔,也沒穿上鎧甲。就只穿戴著最起碼的防具,以保護幾處要害和關節。
當然……在這場武鬥大會當中,既無必須穿戴防具的規則,也沒有不可矇住顏面的規則。不管是全身到處都用盔甲緊緊包裹住之後才出場,還是要用一絲不掛的裸體直接上陣,統統都不會遭到責難。
「…………」
薇薇皺起眉頭,注視著對戰選手——正確來說,是注視著手持長劍的那個「玖」。
「怎麼了嗎?」
尼古拉一臉疑惑地詢問。
「……不可能會有那種事。」
薇薇並未回應尼古拉的問話,她就只是小小聲地如此喃喃說道。
「怎麼啦?你在說什麼?」
「抱歉。大概是我多心了。」
薇薇一這麼答完,就搖了搖頭,像是在趕走什麼迷惑似的。
「沒事,我行的。」
「……是嗎?」
尼古拉也很清楚這名少女的倔強個性。
她顯然正在動搖……但她自己都說了「沒事」,那麼不管他怎麼問,她都不會再多答什麼了吧。尼古拉覺得有些不安的同時,把手探向了他背在背上的大型機劍——他的愛劍。
像是在等他那樣做似地——
「——比試開始!」
上空的航天機兵如此大聲宣告。
同一時間,薇薇和尼古拉各自拔出武器,擺好備戰姿勢。
對方那兩人也一樣。
「那麼就——」
尼古拉一邊走上前,一邊舔了舔嘴唇。
雖然這比試未必需要獲勝,但輕敵的話,很容易就會受到重傷。
總之,照他和薇薇事前商量好的結果,他們決定由他先上前擔任先鋒。若能靠他大型機劍的斬擊一次搞定的話,那就太好了。若搞不定的話,薇薇會趁雙方互砍的空檔,放出飛針和細線,以攻擊對方的可乘之隙。雖然對方有兩個人,但尼古拉所擁有的武器大小、攻擊距離以及速度,足以同時對付大部分的選手。
然而……
「——!」
步伐咻——地像滑行般踏上前來的是使長劍的那一個。
正如字面所述,他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樣,肩膀連上下晃動都沒有。這恐怕既是安定步法的成果,亦說明了他在武學上的基礎,有多麼高的造詣水準。
戴著「玖」面具的持長劍者,真的在如字面的「一瞬間」過後,逼近至尼古拉兩人的眼前。
而且——
「嗚喔!」
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的——一記突刺。
這記突刺絕沒有像弓箭那樣快速,也並未拼盡全力地挺刺出來。
就只是自然而然,因而沒有無益的動作。不過,一回過神來,那記突刺已逼近尼古拉的胸口,從防具的縫隙刺入了他防具內側的肉。
「嘖……!」
尼古拉嘖了一聲的同時,旋即橫砍機劍。
不過——他的這一擊猶如幻影般地穿過了「玖」的身體。
不,不對。因為「玖」剛剛以最小限度的動作避過了這一擊,所以才會連辨識「玖」有沒有動作,都頗為困難……機劍只揮砍到留在虛空中的殘影。「玖」在剎那間看出了尼古拉的攻擊軌道。他只不過將上半身微微地向後仰,身體便與攻擊相差一紙之隔了。
若是平常人的話……面對巨劍的一擊,往往會反射性地想要往後退。
然而,「玖」卻一步也沒退,僅僅靠上半身的動作就躲過了尼古拉的砍擊。觀其步法之精妙,也可窺知他不是做不到後退,只是不做罷了。
(這傢伙是騎士嗎!)
據說時常被迫直接在馬匹上作戰的騎士,相當擅於光靠上半身的動作,躲、閃、反擋敵人的攻擊。他們將馬的衝鋒能力和重量也當作武器,就算要躲避攻擊,「後退」這個選項也會是在最後的最後關頭——一邊上前,一邊在絕境中找出活路——他們反而是以此為基本原則。
「玖」所使用的武術——恐怕是正統派的騎士劍法。
「——」
因緊張感而變慢的時間。
他產生了「一瞬間是好幾秒鐘」的錯覺,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跟不上那種相對加速的感覺。
尼古拉望著自己的肩膀——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震動,「玖」的劍尖便刺入他的肩膀裡了。
劇痛蔓延。
尼古拉一邊皺著臉,一邊後退——同時用藏有鐵片的長靴,刨挖地面般地用力一踢。他企圖把土砂撒到對方的臉上。毫不含蓄、充滿「土氣」——這是傭兵特有的戰法。因為對手的注意力,大抵都會放在他手拿武器的上半身,因此,對手大多會遲於應對從腳邊飛濺而來的飛石沙塵。不論是好是壞,總想著要漂亮得勝的騎士,多半不會想到這一點——是故,這招往往能發揮效果。
然而——
「——」
這招也以失敗告終了。
「玖」毫不在意地任由尼古拉所踢飛的砂土撒滿他整臉。雖說面具會擋下大部分的砂石——但如果有沙子朝顏面飛濺而來,一般人通常會反射性地閉上雙眼,或掩住顏面。然而,「玖」以異樣的專注力,漂亮地無視了他這招。
而且——
「………」
尼古拉原本以為「玖」會就這樣子再踏上前來,但他就在那兒停住了。
「嘖——」
尼古拉原本還想:「如果他得意忘形,窮追過來的話,我就絆他的腳,害他跌倒。」……看來這招也不行了。由此看來,對手似乎相當熟知傭兵的劍法。
「這下可不好玩了吶——」
尼古拉呻吟般地說道。
真強。對方的劍路十分筆直,可說相當直率——並且毫不拖泥帶水。
對這個「玖」而言,揮劍就跟呼吸、步行一樣,是幾乎不去意識也能輕易辦到的行為。沒有半點毫無意羲的動作。他的刺擊,全都是一擊斃命的招式。
(和隊長一樣嗎……?)
老實說,尼古拉能馬上得以應對,是因為他曾經看了無數次亞伯力克·基烈特的騎士劍法。如果他完全是第一次見識的話,或許早就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被對方刺中要害,喪命身亡了吧。
「…………」
擺明了就是不給他休息空檔似的——持長柄戰斧的「陸」,彷彿跟使長劍者交替般,從左側加入了戰局。
這傢伙應該也是相當厲害的高手吧。他會從尼古拉的左側襲擊過來——是因為右撇子的人揮劍時,往左攻擊距離,無論如何都會比往右揮還要來得短,反應通常也會比較遲鈍。這個「陸」在剎那間就下了如此判斷……恐怕是他下意識就這麼做了吧。
不過——
「——!」
一條線劃過「陸」的鼻尖。
那是薇薇從尼古拉背後所丟出的飛針。
她原本是名暗殺者——暗殺者的真正本領,是在人山人海之中,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放出飛針,刺穿對手的要害。若是她的話,要在尼古拉他們的劍來劍往之間見縫射出針,也毫不費吹灰之力。
更何況她的投擲,瞄準了對手踏上前來的那一瞬間,所以對手就算明知飛針欲至,也很難閃避開來。薇薇的能耐,厲害到連空中的飛蟲都能瞄中擊落。既是如此本領,那對方要閃避,就更難上加難了。
而「陸」——
「…………」
連閃都沒有閃。
他跟剛才的「玖」一樣,滿不在乎地用面具接下。
他任由飛針插入,然後猛然施展攻擊。長柄戰斧承載著迴旋氣勢的一擊,從伏於地面的位置劃破虛空,瞄準著尼古拉的下顎,猛擊而來。
尼古拉拿起機劍,承接此招。
高亢尖銳的鋼鐵悲鳴,響徹了競技場。
尼古拉硬是壓制住了對手的這一擊。然後當他企圖要以接續動作猛然劈砍時——
「——!」
下一瞬間,繞到他側面的「玖」,再次對他放出突刺。
雖短促卻狠烈的一擊。
尼古拉馬上停下劈砍的動作,揮起機劍,想要也接下這一擊——然而……
「嗚喔!」
並未響起鋼鐵相撞的聲音。
「玖」稍微改變了突刺的軌道——那長劍劍尖彷彿從尼古拉的機劍上方滑入似地朝他突進,再次從防具的縫隙戳進了尼古拉的身體裡。
這次的位置跟剛才所受的那一擊一樣。
「嘖……」
尼古拉呻吟。
被刺中了兩次之後——尼古拉的左臂無力地垂了下來。
那傷勢並無法靠忍耐或毅力就克服得了。刺擊的前端,深入骨頭——正確說來,是骨頭和骨頭之間的接縫,即關節的脆弱部位。這就類似於脫臼,所以就連用力把左臂舉起來都很困難。
「這下糟了——」
不管是「玖」還是「陸」,他們的本領無疑都是高手的級別。
尤其是使長劍的「玖」,在尼古拉至今所遇到的人之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厲害。就單純的武術優劣程度而言,「玖」完全比尼古拉還要更勝一籌。
(真的要感謝隊長吶……)
如前述所言,幸虧他過去曾和亞伯力克交手了幾次,所以尼古拉才能勉強應付得了這個使長劍者的招式。不然的話,他應該早就在比試開始過後沒多久就輸了——不,可能早就被殺死了吧。
這個「玖」的招式,和亞伯力克的招式非常相像。
天生生來就在武學世家的騎士,比起拿到玩具,他們會先被授予長劍。他們所使用的正統派騎士劍法,不管是要擋接還是要閃避,其實都極為困難。
不過——
(總而言之,得先把這傢伙幹掉才行吶。)
尼古拉將目標鎖定在「玖」身上,然後再次上前。
縱使他在劍術上贏不了對方,但決定對戰結果的要素,並不只限於劍術而已。尤其是在像這種一如實戰「什麼都有可能」的情況下,傭兵也很有可能足以搞定騎士。
「薇薇——拿戰斧的那傢伙就交給你了!」
他真的沒有多餘的心力可以再去對付「陸」了。
如果薇薇只是隔著距離牽制「陸」,那靠飛針和鋼絲應該就能戰得了才對。
「呶嗚——啊啊啊啊!」
尼古拉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轉為攻方。
這次換成由他這邊猛力送出連續不斷的斬擊。雖只剩一隻手臂,但尼古拉的臂力,能放出足夠快速的斬擊。而且,因為機劍和使用者氣脈相通之後,會與使用者的身體一體化,因此不論是用單手攻擊,還是用雙手攻擊,機劍都能根據狀況,分別發揮效用。
「喝啊啊啊啊!」
「…………」
與之對峙的敵手依舊不發一語,朝他使出一、兩道的突刺和斬擊。基本上,尼古拉的大型機劍攻擊範圍較大,所以他無法那麼輕易地刺到防具裡來。
在技能方面敵不過他的話,那就以武器的差異、身高的差距來強行壓制。
尼古拉打算用斬擊作為盾牌,以壓制「玖」的氣勢。
「呶——嗚喝!」
機劍劃破空氣,交織狂舞。
當然,這不是那種可以持續很久的攻擊方式。高手之間的對戰,原本就不會耗上很長的時間。如果雙方都擁有一擊斃命的本領,那麼在略為交戰的當下,缺乏專注力、露出可乘之隙的一方就會敗下陣來。
「…………」
「玖」持續以最小限度的輕微動作,閃躲著尼古拉的攻擊。
對方果然就是不後退,始終看著尼古拉的攻擊。
不過,「這樣」才正中尼古拉的下懷。
接二連三的斬擊,毫不停歇。
這樣的攻擊,無論如何都一定會變得很單調。而閃躲的一方,在不斷重複同樣的閃避行為之後,會漸漸習慣這樣的攻擊。當對方因習慣而產生了多餘心力,進而打算轉守為攻的瞬間——尼古拉所圖謀的正是這一個瞬間。
「…………」
和至今為止不同,「玖」大步地踏上前來。
他可能已完全看透尼古拉的斬擊習慣,而打算趁那小小、小小的空隙,朝尼古拉送出致命的一刺吧。
然而——
「——!」
尼古拉——鬆開了拿著機劍的手指。
機劍彷彿因揮舞的力道,而快要飛出去似的——劍柄在他的手中滑動。換言之,這無非是——在斬擊途中,儘管極其細微,但攻擊範圍多少會產生變化。
這是使用機劍的人才能做到的技巧。
松得太開的話,就等於只是把自己的武器丟掉,淪為自殺的行為罷了。
不過——正因如此,這樣才能大出對手的意表。雖然攻擊範圍實際上只延伸了大約一、兩顆拳頭左右,但對已習慣險險躲過斬擊的對方來說,卻會變成致命的差距。
事實證明——一直以最小的動作在閃避尼古拉攻擊的使長劍者,沒能躲開這一擊。瞬間延展的劍圈不容對手後退——尼古拉的機劍劍鋒砍進對手的面具裡,劈開了面具。
白色面具冒出裂縫,細小的碎片散落開來。
然而……
「嘖,砍得太淺了嗎——」
尼古拉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想要再賞他最後一擊。
雖說砍得很淺,但仍是施加在臉上的強勁砍擊,很有可能會引起腦震盪,即便沒有腦震盪,對方通常也會心生畏怯。
「——!」
尼古拉——卻愕然地僵住了。
首先是鼻子以下。接著,剩下的上半部也……
寫著「玖」的面具,從使長劍者的臉上輕飄飄地脫落下來。
從面具下露出來的那張臉——
「——咦?」
傳來了薇薇發出的呆滯聲音。
但尼古拉無暇去笑她或罵她。
若問何故——
「隊長……?」
只因那是他們絕不會錯認、他們所熟知的亞伯力克·基烈特——應該已經死掉的青年騎士的臉。
——————————
格蘭森城——居高臨望競技場的城牆某處。
一名少年悠然佇立於此。
金發碧眼,典雅清秀的五官,精緻得有如——某處的貴族子弟。
甚至可稱其為「美麗」吧。
但另一方面,他的穿著打扮卻沒有任何特徵,與平民所穿的衣服相差無幾,也沒有裝飾品之類的東西。他究竟是怎樣的出身?從他的裝扮上,完全找不出任何能推測的要素。
雖然也不能說是因為如此……但絲毫沒有半個人去注意那名少年的存在。就連在少年附近將比賽情況轉播至觀賽場地的航天機兵,亦是如此。
簡直就像是——看不見那名少年的身影一樣。
「接下來……」
少年喃喃低語。
當然——也沒人在聽他說話。完完全全的自言自語。
就算有人在聽著,那人肯定對那喃喃自語的內容,連一半都無法理解。因為那少年雖然使用了大陸通用語,內容卻混雜著奇異的語詞。
「為了完全殲滅皇像、為了測試緊急準備的第九具<神使>的控制機構,所以當初才試著讓他參賽看看——但看來有些意料外的發展吶。那個不完全體會怎麼對應呢?忿怒、懊惱、悲傷。這些全都是他們所期望的反應——」
知曉他的存在的人們,一律稱呼這名少年為「奇伊」。奇伊面露微笑,居高臨下地鳥瞰著在競技場上作戰的尼古拉和薇薇。
——————————
無論再怎麼樣長年累月地鍛鍊身體——一旦驅動身體的精神鬆懈下來的話,戰鬥的勝利等等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為這樣,在戰場上的疏忽大意才如此可怕。
流了不少血汗才辛苦練成的技能,什麼用場都派不上,就這樣子消散在「死亡」這個事實的面前。然後,追悔莫及。
只是……
「——!」
尼古拉能勉強躲掉這記刺向他要害的一擊,恐怕就是他多年鍛鍊的成果吧。
儘管無法得勝,但鍛鍊的成果終究救了他一條命。
對方所刺出的長劍——第三次穿過他的肩膀。
只不過這一次的角度跟之前的不太一樣。
這一擊本來應該會從防具的縫隙斜插進來,穿透他的心臟才對。尼古拉能瞬間躲開這一擊——能做好皮開肉綻的覺悟,成功地扭轉身子,是因為他已經鍛鍊好自己的身體力量——即便在毫無意識之下,也會做出反應。
然而……
「嗚喔——」
即使如此,那依然是一記狠擊——仍無異於重傷。
鮮血和力氣彷彿在與疼痛交換位置,漸漸地離開了他的身體。機劍從尼古拉的手中落下。
若是輕微疼痛的話,還可以用毅力強壓住痛楚——但是,光靠毅力就能撐過去的負傷並不多見。尤其是貧血之類的症狀,別說傷口周圍了,就連全身上下也都會受到影響。
尼古拉發現自己的視野急劇地暗了下來。
糟了,流太多血了。
儘管尼古拉相當清楚這一點——但他也已經毫無打破現狀的辦法了。
在慢慢變得狹小的視野範圍裡,他看見使長劍的「玖」——頂著亞伯力克·基烈特臉孔的「敵人」,正在將攻擊方式切換成劈斬。
瞄準脖子、不容分說的致命一擊。
「嗚——」
身體的鍛鍊,果然沒有背叛其主人。
尼古拉半無意識地——勉強高舉起來的手臂護甲,擋住了「玖」的劈斬。
長劍砍入了鋼鐵製防具的一半,「玖」的本領著實是個威脅,但即使如此,劍鋒仍確實被護甲卡住了。但取而代之地,劈斬的威力就這樣子化為衝擊,從尼古拉的手臂傳遍他的全身。看起來絕非肌肉發達的高瘦個兒,究竟是如何使出那麼大的力氣?——尼古拉再也站立不住,當場被擊倒在地。
「尼古拉!」
薇薇發出哀鳴般的叫聲。
當然,無論她再怎麼動搖,也不會犯下這麼愚蠢的行為:把注意力撇離眼前的敵人——手持長柄戰斧的「陸」。不過,她的注意力主要是對著明顯易懂的凶器——傷人的刀刃部分,對於另一側柄端部分的注意力,就有些不夠了。
對方彷彿就是看準了這一瞬間——迴旋的斧柄打中了薇薇的腹部。
「呀——」
薇薇發出短促的慘叫,飛了出去。
這種時候,體重較輕的少女身體,一旦吃了敵方一記攻擊,受害程度便會很大。
她的身體在地面彈跳了一次之後,滾倒在尼古拉的近旁。
「嗚……」
形勢瞬間劇變。
雖然戰得勉勉強強,但直到剛才,尼古拉兩人都和對方保持著平衡,兩不相下……但自從「玖」的面具剝落下來的那時起,尼古拉兩人的應戰姿勢就雙雙潰散了。
這也自是當然——
「…………」
影子落在尼古拉和薇薇的身上。
影子的主人,正是應該已經身亡的亞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自不用說,包括尼古拉在內的基烈特隊一夥人,全都是為了要讓他復活——而不惜聽信名喚奇伊的可疑少年所說的不確實情報,決定脫離<克里曼>機構。身為隊長的亞伯力克,就是這麼地深受部下的愛戴。
這樣的他,卻以對戰選手的身份,出現在尼古拉和薇薇的眼前——以儼然要殺死他們的氣勢,朝他們襲擊而來。
那種衝擊,就跟自己所憑靠、站立的地面坍崩了是一樣的感覺吧。
薇薇他們確實沒有看到亞伯力克的遺骸。但作為「遺物」,被同伴李奧納多撿回來的「手臂」,無疑是亞伯力克身上的一部分。
那麼,難道是李奧納多看錯了?還是他說謊了呢?
抑或是——
「……基烈特……大人……」
薇薇喘著氣,呢喃著他的名字。
她不惜化作「嘉依卡」,也盼能令其復活的對象。
這樣的對象——
「……你還活著……?」
「…………」
亞伯力克不發一語。
那張端正俊秀的臉孔,跟烙印在薇薇記憶裡的那張臉一模一樣……表情卻不帶一絲感情。他傾注在薇薇兩人身上的視線,彷彿是在看著蟲子——不,是像看著路旁的小石子一樣,既平靜,又冰冷。
本該已經斷掉的手臂——也正常地長在他的身上。他用衣服和手套遮著,讓人看不見他的裸肌,所以那當然有可能是義肢。但他們真的很難想像,亞伯力克竟能用人造手臂,施展出他剛才所示的精湛技巧。
「……為什麼……」
薇薇只能這麼一問。
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不現身在他們的面前?為什麼對他們拔劍相向?為什麼眼神那麼冰冷?為什麼不展現像以前那樣的笑容?為什麼——
「…………」
亞伯力克還是沒有回答。
他就這麼揮高長劍,而薇薇就只是茫然地凝視著他。
然後——
「輸了,我們輸了!」
隱含憤怒的嗓音,霎時迸出。
尼古拉一邊怒喊,一邊站起身來,介入茫然自失的薇薇以及面無表情的亞伯力克之間。他快要因貧血而失去意識,卻竭力忍著,並再次開口如此喊道:
「我們認輸!快點——停止比試!」
「——比試結束!」
下一瞬間,宣告「比試結束」的聲音,從尼古拉等人的頭上傾洩而下。
「……」
亞伯力克瞬間瞥了一眼大聲宣告的發話者——頭上的航天機兵,下一秒鐘,他便以行雲流水的動作,把劍收回劍鞘裡。看來他似乎並沒有想殺死尼古拉和薇薇,到不惜違抗裁判的地步。
不過,這樣的話——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麼,才會投身於這場武鬥大會呢?
不。說到底,他們眼前的這位青年,真的是亞伯力克·基烈特嗎?
「為什麼……」
薇薇猶自如是低喃,而尼古拉則露出困惑中帶點怒氣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瞪視著自己的對戰敵手——那名頂著亞伯力克·基烈特容貌的長劍男子,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麼轉身背對他們,信步離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四章 真正的戰鬥 TRUE BATTLE
黑色的棺材被放置在地板上。
從外觀看來是很堅固的構造——雖然細部到處都有些小傷,但大致上沒有嚴重受損的情況,而且由於漆成黑色,所以變色和褪色之類的情形也並不明顯。鑲嵌在各處的金屬零件、鐫鏤在各處的裝飾雕刻,也沒有半點暗沉或擦傷。當初工匠在製作這副棺材時的匠心,都分毫不差地保留了下來。
值得一提的是——棺材的底部裝有便於拖行的車輪。
「那就是昨天比試時,敗下陣來的『紅色嘉依卡』手上的棺材嗎?」
坐在王座上、單肘靠著扶手的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一邊俯視著這副棺材,一邊這麼說道。
格蘭森城的最深處——謁見廳。
照理來說,謁見廳裡應該會有禁衛軍分別並排於紅色絨毯的左右兩側,並有王國旗幟排列高掛……這裡卻給人極度冷清、非常枯燥無味的印象。
施加在柱子、地板、牆壁上的雕刻,雖仍保持著原樣,但在這間謁見廳裡,若說到裝飾類的,也就只有這些雕刻而已了。能移動的東西全都被撤掉了。就連史蒂芬現在所坐的王座,也是直接沿用前代公王所使用的王座,幾乎沒有加以修整。
這個地方雖然寬敞,但也就僅僅如此而已。
這裡沒有禁衛軍和臣子們的身影,因此冷清的印象更為強烈。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本身,以質樸剛健為行事宗旨,平素不太喜好華麗的裝飾——但即便如此,這未免也太過冷清了。這個內部裝潢,完全沒有考慮到如果要招待他國的大使或貴族時,可能會影響到王國的體面。
而謁見廳的正中央——王座的正對面。
那裡正放著前述的棺材。
「但裡面並沒有『遺體』?」
史帝芬·哈爾特根用非常冷靜的眼神俯視著那副棺材,如此間道。
黑衣雙胞胎伊琳娜和愛琳娜,理所當然般地——如影隨形地貼靠在他的身側。
那對完全相像的兩個人……依舊像到讓人時常搞不清楚哪個人才是哪個人。比起相貌或體格,她們的動作和表情更是基本上都相同。雖然只要一開口,就能從她們說話的內容辨別——比較任性的就是愛琳娜———但如果準備了劇本,讓她們交換台詞的話,就完全無法區分了。
「——是。」
單膝跪在棺材旁邊點頭回應之人,正是亂破師辛。
「雖然她也有可能跟『白色』一樣,把『遺體』藏到了別的地方……但包括他們下榻的旅舍、去過的地方,六連星眾都已搜過了。我聽說那對『嘉依卡』而言,可說是生存意義般的玩意兒,因此我猜他們應該不會藏在離得很遠的地方。」
「這麼說來——」
愛琳娜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還有跟我們長得一模一樣,『變身失敗』的那個人吧?」
「那人現在又是什麼狀況?」
伊琳娜接著對辛這麼問道。
「她在昨天最後一場比試敗北了。我聽說他們潛入城內的同伴,已被公主們抓住了。」
「是啊。」
伊琳娜坦然點頭。
她確實應該被納沙真教的教徒們捅了好幾下才對——但她現在絲毫沒有半點痛苦,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因某種理由而擁有著不死之身嗎?還是說……
「那些傢伙的機動車、去過的地方,也都已經調查過了,但別說『遺體』了,他們好像連棺材都沒有的樣子。我想可能性恐怕很渺茫。」
「換言之——」
史蒂芬總結般地說道:
「那個名叫托魯·亞裘拉的亂破師,擁有剩下的全部『遺體』——也有這種可能性囉?」
「是。」
辛點了點頭。
「用來對付託魯·亞裘拉的人質也已經抓來了,所以多少能搞得定他。他在昨天比試時觸犯了規則,現在被關押在兵營裡,由六連星眾監視著他。」
「違反……他干預了別人的比試?」
「是。他從以前就是個不擅於控制情感的傢伙。」
辛對史蒂芬的話語——微微露出了些許苦笑。
「不過——假設托魯·亞裘拉手上並無剩下的全部『遺體』,那麼明年以後也就得繼續再舉辦武鬥大會了。因此,我認為現在就貿然讓比賽中斷,並非上策。武鬥大會繼續進行,給托魯·亞裘拉處以某種懲罰,然後讓他繼續參加比賽,應該會比較好吧?」
「說得也是呢。」
愛琳娜一臉高興地點了點頭。
「還有……」
伊琳娜忽然意識到什麼似地皺起眉頭:
「打倒『變身失敗』組的那兩個人,也讓人有些在意呢。」
「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那兩個人都戴著白色面具出場,確實在裝扮上是相當醒目的存在……但伊琳娜應該不會去在意那種事才對。
「既跟我們類似,卻又不是我們這樣。總之,他們身上帶著獨特的『氣味』。」
伊琳娜的說法極為曖昧不明。
她所說的「跟我們類似」,究竟是什麼意思?
「『氣味』——」
辛喃喃低語。
他當然明白她這句話並不是指真實的氣味,而是某種比喻——
「換言之,他們並不是單純以仕途、賞金為目標的參賽者,而是出於某種目的潛入比賽的傢伙?」
「或許是吶。」
愛琳娜點頭說道:
「總而言之,把那兩個人和托魯·亞裘拉排在同一場比試,或許也不錯呢。不管是哪邊倒下,危險因子都會減少嘛。不過,在那之前,得先從托魯·亞裘拉的口中問出『遺體』的位置才行吶。」
「……陛下。」
辛把視線轉向史蒂芬,請示他的意見。
不過,這只不過是一個慎重起見的詢問動作罷了。至少諸般關於「遺體」、「嘉依卡」的事情,其實都是由伊琳娜和愛琳娜向辛等人發出指示,史蒂芬只是應允她們發號的施令而已。
老實說,自從她們來到這座格蘭森城之後,史蒂芬就幾乎沒在盡公王的職務了。替他一手承擔這整個公國的人,正是這對身穿黑衣的雙胞胎少女。
而實際上——
「照伊琳娜所說的去做吧。」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以有點缺乏熱情的優雅姿勢,對辛點了點頭。
——————————
他們兩者的傷,統統都是重傷。
不管是嘉依卡——還是大衛。
但這跟戰場前線的負傷不同。在武鬥大會的負傷,能獲得比較迅速的治療。
他們並不會因不衛生而罹患破傷風,也不會因止血不及而失血過多致死。總而言之,即便嘉依卡和大衛重傷如斯,他們似乎也總算成功地免於一死了。
「——真是抱歉吶。」
接受治療後,被抬進兵營的大衛——向稍晚同樣被抬進來的嘉依卡如此說道。
儘管同樣受了重傷,但他們返回兵營的時間會產生差距,是因為傷口的處理措施有所不同的關係。雖說被刺中了腹部,但大衛的傷口本身就小,而且幸運地幾乎沒有傷及內臟,所以只要幾針簡單的縫合就搞定了……但嘉依卡背部的傷,從她的肩膀附近,長長地綿延至大腿附近。為了縫合這道傷口,醫生費了不少的工夫。
恐怕會留下疤痕吧。
不過——大衛和嘉依卡都對這件事情不怎麼在意。
只要過著充滿殺戮的人生,身上當然會留下一、兩道不可抹滅的傷痕。再說了,嘉依卡最想要的東西若是「身為女人的幸福」的話,也不會手拿著蛇咬劍了吧。大衛也十分明白她心裡的覺悟。
「只差一點,就可以倖存下來了。」
他此刻所說的「倖存下來」,是指獲勝晉級武鬥大會的比試。
不僅可以借此留在城內,而且當大衛兩人進行比試時,賽爾瑪可以探索城內,找尋「遺體」。當然——若能做到的話,他們在取得大會優勝之後,還可以把「遺體」當作獎品,堂堂正正地收下——也有如此雙全的辦法。
他謝罪的話語,也是為了比試失利一事。
「你有傷,這也沒辦法。」
嘉依卡趴臥著,這麼回應。
大衛在賈茲帝國殘黨所隱居的島上受傷之後,至今仍未痊癒,因此他未能發揮原本的實力。光是當初能取得晉級預賽的資格,就已經相當厲害了——與其說是厲害,倒不如說這樣就能明白他有多勉強自己了。
「話說回來,賽爾瑪…………」
「……是啊。」
大衛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在兵營裡,武鬥大會參賽者會各配得一間房間。房間原本是為了要供士兵們雜居在一起,因此相當寬敞,足以容納兩名參賽者及其數名隨從下榻歇宿。
女魔法師塞爾瑪也以嘉依卡和大衛的隨侍身份來了此處。
不過,她預定在嘉依卡兩人出賽武鬥大會的期間,另外行動,探索城內。
然而現在——這間房間裡並無賽爾瑪的身影。
已然經過整整一天了,她卻還沒回來。格蘭森城的內部探索行動如果順利的話,她應該早就已經回來了才對。
「明明跟她說了,不要自己一個人逞強……」
雖然他們在嘉依卡面前不太會表現出來——但大衛和賽爾瑪是在同一個村莊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現在則是一對戀人。賽爾瑪沒有回來,想當然耳,大衛的心中應該並不平靜吧。
「哎,畢竟是那傢伙嘛。就算發生了什麼事,應該也能順利……」
他只說到這兒。
「…………」
尚因傷口痛楚而緊皺著臉的大衛,坐起身來,伸手探向靠立在床邊牆壁的長槍槍柄。
當他的手指握住他愛用的武器握柄時——
「住手。我們這邊可沒那個意思。」
打開門走進來的人是托魯。
晚了他半步的搭檔——確實是叫做芙蕾多妮卡吧——也跟著走了進來。
「……」
嘉依卡咬住嘴唇。
她悲慘的模樣,被托魯看到了。
她之前明明還信誓旦旦地說,她會光明正大地打倒托魯,把之前交給他的「遺體」——哦不,他所收集到的所有「遺體」,全都奪取過來。豈料她不但沒有打倒他,甚至還淪落成這副隨便亂動就會流血命危的狀態。
這不叫做恥辱的話,又叫做什麼呢?
不過——
「你不是因為介入我們的比試,被這裡的亂破師抓起來了嗎?」
大衛蹙眉質問。
托魯當時確實——保護了差點被人殺死的紅色嘉依卡,丟出飛鏢,干預了比試。
「他們說『總之暫時不准離開兵營』。至於要怎麼處置我,晚點會再來通知。」
托魯說完之後,瞬間打了一個類似偷瞄背後的眼神。
恐怕——負責監視的人,就身在這附近吧。
「那還不錯嘛。那你來這裡,有何貴幹嗎?」
大衛面露苦笑地問道:
「你應該不是來嘲笑我們的慘狀吧?」
「——嘉依卡。」
托魯沒有回應他,而是看著嘉依卡說道:
「我有件事想先向你確認一下。」
「……什麼事?」
嘉依卡一邊因疼痛而皺著臉,一邊坐起身來。
從托魯的表情和語氣,便可知他是來詢問某件重要的事情。
然而……
「你真的那麼需要『遺體』嗎?」
「……咦?」
這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問題,讓嘉依卡瞪圓雙眼,張口結舌。
托魯用莫名平靜的眼神注視著這樣的她,繼續說:
「要是差個一步,不,半步,你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吧?」
「……」
「也會連累到這傢伙吶。」
托魯這麼說完,便用大拇指指著大衛。
「哎,畢竟傭兵跟亂破師一樣,死亡也含在服務範圍內,所以他搞不好也無所謂吧。」
托魯嘆了一口氣——然後背靠在附近的牆上,繼續追問:
「就算自己死了,你也還是需要『遺體』嗎?你真的那麼想嗎?我不知道你是要弔唁,還是要拿去當作繼承皇位的證據。但是,沒有『遺體』的話,你真的會跟死了一樣,毫無未來可言嗎?」
「…………」
嘉依卡眨了眨眼,想找話回他——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深信理所當然、從未質疑過的事情,重新遭到質問——她有種這樣子的感覺。那問題等於是在問她:「你真的是嘉依卡嗎?」
「因父親被人殺害而心懷怨恨。你有這樣子的心情——雖然我能理解這個緣由,但復仇——當那仇恨不是針對一個人,而是好幾十人,甚或好幾百、好幾千人時,縱然一死,你也非要洩那心頭之恨嗎?那真的是你自己親身感受之後,所意欲追求的事情嗎?」
「……托魯。」
嘉依卡微微垂下視線,說道:
「意圖為何?」
「…………」
托魯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不過——
「我……」
嘉依卡想要全盤否定托魯的質問。但她被迫重新意識到—目己的心中,並沒有可用來否定的依據。
她缺少一部分的記憶。
賈茲帝國的首都被攻陷時——她從逆光中,看到了包圍賈茲皇帝的八英雄身影。
但她的記憶就在這裡中斷了,接著,她就發現自己手握著蛇咬劍,佇立在堆滿屍體的小雜物間裡。雖然她不太清楚正確的時間經過,但用年月日來表示的話,這前後之間應該有一年以上的空白吧。
在空白之前和之後——她的記憶有明顯的差異。
空白前的記憶跟現在連接不起來。
那簡直就像是他人的記憶——
「我——」
收集完「遺體」之後,她要對殺死父親的人、背棄父親的人,對他們復仇。
因為她愛著自己的父親。因為她想洩心頭之恨——所愛之人被奪去性命。這是非常非常理所當然的道理。
可是——她為什麼愛著父親?
她傾慕父親的具體理由何在?因為受他養育?因為有血脈的相連?那乳娘呢?親生母親呢?為什麼她平常從未去意識到這些?如果她不愛她們的話——那她將與自己性命等價的愛,唯獨只奉獻給父親的理由是?
她跟父親之間的記憶,大多非常曖昧,且缺乏具體性。
那些記憶——她就算回想起來,也不會直接給自己的心帶來任何悸動。
反而是她和大衛、賽爾瑪一起度過的日子,遠比那記憶還要更具有真實感的重量。大衛的傷口、賽爾瑪的未歸,現在皆化為確確實實的「痛楚」,歷歷可辨地重壓在嘉依卡的心頭。
重新將空白前的記憶,跟這些相比的話——
「……………」
嘉依卡忽然心生某種腳下即將要崩塌般的恐慌。
恐慌來自於一個疑問。
自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這麼做,才是正確的。
但她會不會只是受到不確實、沒有真實感的記憶所影響,所以才那樣——深信不疑呢?
話說回來,為什麼有這麼多自稱嘉依卡的人?
自己真的是嘉依卡·賈茲嗎?
「我……!」
「你搞什麼啊?我還以為你是來探病的,結果其實是來欺負我們家的公主大人嗎?」
大衛以聽似懶散的口氣,如此對托魯抗議。
亂破師青年——夾雜著嘆息,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我純粹——只是想要問問看而已。如果你覺得不愉快的話,對不起。」
「…………什麼嘛。」
托魯爽快地道歉。大衛見狀,一臉掃興似地這麼說道。
接著——
「打擾你了。」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就把背移離了牆壁。
「……托魯?」
「你傷口要仔細地醫好。我們家的阿卡莉所做的軟膏和止痛藥也留給你。那傢伙的研藥技術可不是蓋的吶。」
托魯交代完這些以後,便走近嘉依卡的床邊,將兩罐小瓶子留給了她。
「托魯……」
「那就這樣啦。」
托魯說完,旋踵轉身。
對著他的背影——
「托魯!」
嘉依卡忍著疼痛,出聲喊住他。
「我也——『謝謝你』。」
「…………………?」
托魯回頭越盾望著她,嘉依卡——連忙從記憶之中,拖出她在下次見到他時想要親口對他說的話。
「出手,救了我。」
「………………啊啊。」
剛剛有一瞬間露出疑惑表情的托魯,對她點了點頭。看來他為嘉依卡丟出飛鏢一事,已經被他遺忘了吧。這名亂破師——明明該是「有人事物堪利用,就直須好好利用」的亂破師,卻毫無挾恩圖報的打算。他自己明明搞不好會因為干涉了那場比試,而被剝奪武鬥大會參賽者的資格。
今天早上托魯自己才說:「我身為亂破師,根本就是個次等貨啊。」
他確實時常沒能徹底貫徹冷酷無情的原則。
但話說回來,他如果是個只追求合理性和利益的男人,那他現在應該就不會和白色嘉依卡一起行動,而紅色嘉依卡應該也不會這麼執著於他了吧。
從於理者,凡事合於理,即能妥善了之。
但他們無法創造出超乎於理——上述以外的結果。
紅色嘉依卡之所以追求托魯,就是追求他的這一部分。
既是亂破師,卻又不像亂破師。
但不就是正因如此,所以才能得到——其他亂破師所得不到、唯獨他才能引導出來的某些事物嗎?
嘉依卡抱著如此想法。也不曉得托魯是否看穿了嘉依卡的這般想法——
「結果身為亂破師而言,像我這種傢伙,真的——很要命、很糟糕吶。」
托魯語帶自嘲地這麼說完之後,便走出了房間——他只微微輕瞥一眼,房裡的芙蕾多妮卡也跟著追在他的身後。
——————————
他的傷口雖然很深,但都不至於致死。
以傭兵的身份工作至今,他受過無數次的重傷,也親眼看過無數個受了致命傷而死掉的人。自己傷得如何、胡來到何種程度會致死,尼古拉大致上都瞭然於心。
因此——
「……可以打擾一下嗎?」
尼古拉判斷自己尚能做到「在兵營中四處走動」這般程度的事,於是——他把薇薇留在房間裡,逕自去拜訪某間房間。
他已經事先向警衛衛兵詢問過位置了。而那間房間,就位在那個位置。
那間房間即是分配給——
「…………」
剛才和他們對戰的選手。
打開房門走出來的人,正是亞伯力克·基烈特。
柔軟的波浪金發,以及清澈的天空色瞳孔。
那副姿容超越了性別,常常會被誤認為美女……但他絲毫不會給人半點纖細孱弱的印象,這是因為他全身上下都帶著出身於武學世家的氣息。
(他果然不是其他什麼人,就是我們家隊長本人吧……)
尼古拉冷靜下來臨近看他,還是跟尼古拉記憶中的亞伯力克臉孔毫無任何差異。就算亞伯力克有雙胞胎兄弟,仍很難想像會有人相像到這種地步——完全無法分辨的地步。
「……有何貴幹?」
亞伯力克如是問道。
看來他並不是不會講話。
但那雙在近距離下看著尼古拉的雙眼裡,絲毫沒有半點面對部下或知己時的親密和溫情。
(該不會是失去了記憶?)
被捲入航天要塞的墜落時,頭被打到了之類的。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面對尼古拉兩人時的冷酷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但同時,尼古拉心中仍殘留著如此疑問:變成這種狀態的亞伯力克,為什麼會特地來參加這場武鬥大會呢?
「你……」
尼古拉沒有進房,就這樣子站在房門出入口——重新審視他。
他仍穿著長袖、戴著手套,所以尼古拉看不出來他那隻關鍵的手臂究竟是何模樣。是義肢嗎?抑或是用某種魔法之類的方法,讓手臂看起來像是存在一樣?雖然尼古拉看不出來……
「你真的不是亞伯力克·基烈特嗎?」
「……你在說什麼?」
亞伯力克——這名怎麼看就只像是亞伯力克的青年,卻用以前的亞伯力克絕不會露出的冰冷眼神,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尼古拉。
「你跟『亞伯力克·基烈特』這號人物長得一模一樣。那人之前是我們的隊長。你們絕對不只是長得很像而已。若只是相貌相似那也就罷了,但你們連身體的體格、擁有的技能也全都一樣。應該不可能會有這樣子的巧合吧?」
「…………」
亞伯力克靜默不語。
如果他真的是喪失記憶,那反倒應該會覺得「居然有人認識以前的我!」而露出吃驚或喜悅的反應。然而——他似乎對尼古拉的話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
「隊長,這究竟是為什麼?」
尼古拉向亞伯力克踏出一步,問道: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不,薇薇為了你……」
「——即便我的『前世』真是你們所說的亞伯力克·基烈特……」
亞伯力克……靜靜地開口:
「那我現在也想不起來了。我沒有以前的記憶,沒有和你們共同擁有的記憶。換言之,姑且肉體,從內在的意義而言,我已經是不同的人了。」
「這——」
尼古拉張口結舌。
這個男人果然就是亞伯力克。
他單純為「亞伯力克居然還活著」這件事感到高興。
但如果內在已經完全變成其他人的話,他真的可以為此感到高興嗎?雖然肉體沒有死去,但他的精神——他的記憶,以及由記憶形塑而成的人格,如果已經完全死去,那到底和「死亡」有什麼不同呢?
亞伯力克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對我而言,你們只不過是與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亞伯力克凝望著無語的尼古拉好一會兒——但他最後只說了一句「失陪了」,便將房門關上了。
那扇門扉,像拒絕的證據一樣,擋在尼古拉的眼前。尼古拉茫然地凝視著那道房門。
尼古拉一籌莫展。
即便嗓音一樣,但口氣確實屬於不同的人——在肉體的部分,雖然跟尼古拉他們所認識的亞伯力克有很多共通點,但他的言行舉止真的無異於陌生人。
要怎麼做,才能恢復亞伯力克的記憶呢?
還是說,他會永遠就這樣下去?
關於人類的精神方面,還是芷依塔和馬特烏斯之類的魔法師們會知道得比較詳細。專長為揮舞巨劍的尼古拉,無法分辨對於這狀況究竟能抱有多大的希望,還是說,其實已經無望了呢?
「——該怎麼跟薇薇說才好呢……」
尼古拉撇下這麼一句話之後——便再次在兵營的走廊上開始邁步,朝主辦單位分配給他們的房間走去。
——————————
自稱「嘉依卡」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禁忌皇帝>的女兒——賈茲帝國的正統繼承人。
賈茲帝國亦被稱作為魔法技術的發祥地,戰後仍持續敬仰該國的人也不在少數。不論是好是壞,至今阿圖爾·賈茲的影響力,依然還殘留在菲爾畢斯特大陸全境。企圖復興賈茲帝國的勢力也為數眾多。
正因為這樣,多數存在的「嘉依卡」之中,有幾成只不過是以為借此名號招搖撞騙,便能獲得一好處——換句話說,即是詐欺師之流。只要說是賈茲帝國的正統繼承人,即能獲得經濟上的支援——也有這樣子的情況。
但另一方面,什麼好處都沒得到,就這樣子持續自稱「嘉依卡」的少女們,也確實存在著。而她們大多深信不疑「自己才是真正的嘉依卡」。只要本尊「嘉依卡」並非複數的存在,那麼除了其中一人,其他的「嘉依卡」們應該就全都是冒牌貨了……到底是有什麼樣的利益,或有什麼樣的原因,促使她們這樣做呢?
解開這個疑問的人,正是「沒能完全變身成嘉依卡」的薇薇·荷羅派涅。
沒錯。好幾名「嘉依卡」並非天生便為「嘉依卡」,而是「變身」成「嘉依卡」。
讓薇薇來說的話,所謂的「嘉依卡」,並不是具有實體的存在,而是附身在毫無關係的少女們身體裡的惡靈——類似這樣子的東西。如此一來,這話就說得通了——關於<禁忌皇帝>的女兒,在賈茲帝國滅亡以前,豈只名號,甚至連其存在本身也未曾被人談論過。
還有,這也說明了一點——何以「嘉依卡」們全都欠缺一部分的記憶。
「嘉依卡」們不曉得自己原本是沒有實體的存在。她們沒有這樣的自覺,自己其實是附身在無辜的少女身上,作為人格複寫了那些少女。說起來,正像是寄生蟲般的存在。
作為如此不自然的存在,「嘉依卡」們似乎為了避免自己知曉事實之後會自我崩潰,於是讓自己失去一部分的記憶——依據那記憶空白的部分,來讓所有事情都得以變得順理成章。
據說分散在菲爾畢斯特大陸各地,毫無任何關係的少女們,一旦符合了某種條件,那些事先深植在她們體內的「種子」就會發芽。等她們殺光周圍的人,讓那些人成為犧牲品之後,「嘉依卡」便如焉完成。
將至今為止的人格完全塗抹覆蓋之後——<禁忌皇帝>的女兒於焉誕生。
假如這真的是事實的話……
「……真是不像樣吶,暗殺者。」
托魯站在房門口,這麼對橫躺在床上的銀發少女出聲問候。
薇薇·荷羅派涅。
本來她也本該會成為嘉依卡才對。
但由於她「沒有變身成功」,所以托魯才得以獲得更進一步關於「嘉依卡」的情報。雖然他還不曉得那究竟是真是假——
「你……!」
薇薇驚訝得想要起身——卻貌似礙於傷口,而按壓著腹部呻吟。
她的身體遭到了被擊飛出去的痛毆。就算不到內臟破裂的地步,恐怕多少也內出血了吧。
「決賽第一回合就輸了嗎?明明從隱蔽處投擲飛針就行了,誰教你要湊上前去出風頭,所以才會遭過到這種下場吶。」
「…………」
薇薇咬牙切齒,怒瞪托魯……但下一瞬間,薇薇的表情就像緊繃的線突然斷掉似地崩潰走形。接著,她垂下了眼簾。
「幹嘛?你怎麼了?」
「………………」
垂下視線的薇薇,顫抖著肩膀,托魯甚至能聽見她發出了啜泣般的聲音。
「喂喂……」
這名個性要強的少女,居然表現出這種反應。托魯為此吃驚不已。雖然他確實多少抱著「挑釁她會比較容易聊起來」的心態——但這樣一來,托魯就變成只是來毫無意義地挖苦她的卑鄙小人了。
「對手那麼強嗎?」
這麼說道的托魯——並未從房門口踏入房內。他就這樣子和薇薇隔著距離——雖然他沒道理掛慮她,但胡亂刺激她、讓她變得軟弱,對他也沒有好處。
「基烈特大人……」
「你們家的隊長怎麼了?」
「基烈特大人還活著……我們明明以為他已經死了……但是……他朝我們揮劍……感覺就像是完全不認識我們一樣……」
「……!」
托魯有一瞬間聽不懂薇薇在講些什麼,但從她稍後斷斷續續透露出來的話語,他終於理解了大概的狀況。
亞伯力克·基烈特有一陣子不見蹤影,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奇伊告訴薇薇有方法可以讓他復活。因此,儘管薇薇免於「嘉依卡化」,但她還是決定要收集「遺體」。
然而,在這個哈爾特根公國的武鬥大會上,他們和還活著的亞伯力克對戰了。
吃驚的薇薇兩人,輸給了亞伯力克及其搭檔——由於尼古拉自己宣佈敗北,因此他們兩人才得以勉強保住一命。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托魯點著頭的同時,疑問掠上了他的心頭。
(奇伊應該已經被嘉依卡「殺死了」才對……但根據嘉依卡的說法,那傢伙似乎也是無實體的幻象之類的東西。這麼說來,奇伊也跟嘉依卡們一樣,都存在著兩個以上的數量嗎?還是說,單純只是——這傢伙從奇伊得來情報的時間點,是嘉依卡在那座島上打倒奇伊之前呢?)
而關於亞伯力克·基烈特,他心中也留有好幾個疑問。
雖然托魯只有以敵人的身份和他對峙過幾次,但他多少明白那名青年騎士的稟性。他應該不會那麼輕易地背叛自己的同伴,對同伴做出攻擊之類的行為。而且,重視體面和大義的騎士們,相當討厭變節之人。
那麼,他為何會對薇薇兩人拔劍相向?
接著——
「總而言之,是奇伊那傢伙對你說的,是吧?他說只要集全『遺體』,就能讓亞伯力克·基烈特復活?」
「…………」
薇薇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
她似乎已經毫無散發敵意、頂撞托魯的精力了。
「這樣啊……」
雖然不曉得是何方神聖,但事先安排好這群「嘉依卡」的人——想來恐怕就是賈茲皇帝本人——讓「嘉依卡」們競相收集「遺體」。那人正透過這件事,挖掘出某種意義。
反過來說,「收集遺體」是安排了這一切的人的意圖,而非「嘉依卡」本身的心願。她們只不過是被迫深信那就是自己的願望——只不過是毫無自我意識、受人操縱的提線人偶罷了。
若真是如此的話——
「真是抱歉,挑釁了你。你好好療養吧!」
托魯這麼說完,便離開薇薇他們的房間。
托魯和等在走廊上的芙蕾多妮卡一起往自己所分到的房間走去。稍遠處,有一名身穿灰色亂破師裝束的六連星眾持續監視著他們。那六連星眾暫且是無關緊要的對手。只要托魯兩人不胡來、不主動攻擊的話,他們應該就不會對托魯這方出手吧。
比起六連星眾,更大的問題是——
「——托魯。」
他們的房間前面,佇立著一道人影。
是辛。
「我還想說你到底在幹嘛呢。」
辛用傳達出確實含有傻眼語氣的嗓音,如是說道。
「你不一一到處向其他人詢問的話,就下不了任何判斷嗎?」
看來似乎已經被辛看穿了。
的確——托魯去見紅色嘉依卡和薇薇,是為了要重新整理、確認正在自己心中慢慢成形的想法。
話雖如此,托魯的決斷會是如何,就算是辛也無法得知。
尤其是——身為亂破師的辛。
「…………」
托魯不發一語。
「你們的處分已經定案了。」
辛用像是在閒聊般的傭懶口氣,如是告知:
「明天會安排你們在第一場比試上場對戰。至於『干預比試』的處罰,就是讓你在這場比試對上很有可能是目前最強的對手。也就是在今天最後一場比試上場的那兩個人吶。」
「…………!」
換言之,他們即將和亞伯力克·基烈特對戰?
「老實說,我目前還不曉得他們的底細吶。總之就用你來觀察看看吧。」
辛聳了聳肩,對他這麼說。
這就代表,公王陣營也還不曉得亞伯力克·基烈特的「變節」囉?換言之,他在失去記憶的狀態下參加這次的武鬥大會,很有可能是為了其他某種原因。總不可能會是單純的偶然吧。
「原本你們如果繼續贏下去的話,遲早都會對上他們。所以事實上,這也不算是什麼責罰。你可要好好地心存感激啊。」
「就是說啊。」
托魯一邊這麼回應,一邊眯起雙眼窺視辛的動靜。
辛在這個時間點,特地來告知他們關於處罰一事,肯定有什麼理由。本來的話,在站上競技場以前,不會知道對戰選手是誰。事先來告知對手是誰,對托魯兩人而言非但不是責罰,而且即便不多,倒也還算有利。
辛似乎也明白托魯是這麼想的吧。
他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
「把『遺體』的所在位置告訴我。還有,該如何解除你設置在『遺體』上的陷阱,也一併告訴我。」
「……原來如此。是為此而來啊?」
托魯露出了苦笑。
「除了你們一行人,其餘參加本次武鬥大會的『嘉依卡』勢力,全都已經敗陣下來了。嘉依卡·布芙丹及其隨從受了重傷,薇薇·荷羅派涅和尼古拉·阿弗多托爾也跟他們一樣。如此一來,他們就暫時沒有力量足以插手『遺體』爭奪一事了。」
換言之,公王陣營就不需要利用托魯,來擊潰其他「嘉依卡」勢力了。
與此同時——
「還有……薇薇·荷羅派涅和嘉依卡·布芙丹的同伴,都被我們收押成人質了。雖然還不曉得他們各自怎樣的反應,但已經不需要讓你去回收其他嘉依卡的『遺體』了。」
「……城內警備有些微妙的不足,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要引誘「嘉依卡」的隨從們,然後把他們捉起來當作人質。
「這也是其一。」
辛坦然地如此說道。
換言之——城內警備不足,其實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除了乍見即分曉的衛兵配置以外,如果還採取著其他防備措施,那應該就是由魔法控制的監視體制了吧?也有可能是設置了跟之前羅伯特·阿巴爾特伯爵宅邸一樣的裝置。
出於轉播及其他的用途,魔法現在正交織在這座城的周圍,密集得就像是網目一樣。即使大量的魔法之中攙雜著與防衛相關的魔法,但技術不到家的魔法師,應該辦不到那麼細緻的判別吧。
「總之,你明天對上的選手,兩個都是能人好手。你就這樣子敗北被殺的可能性也不小喔。若待到彼時,可就來不及了吶。」
「雖說如此,但我如果現在就告訴你,那我很有可能會在說出來的那一瞬間,就被你給殺了啊。」
托魯露出嘲諷的笑意,如是說道:
「我會把所在位置和解除陷阱的方法寫在紙上,並放入我的懷裡。屆時我若被殺死了,你只要取出紙來就行了。」
「…………」
看來辛似乎也預見托魯會這麼回答了吧。
辛不發一語地聳了聳肩——然後爽快地旋踵轉身,背對托魯並邁起了步伐。
托魯忽然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辛哥。」
「…………」
辛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
但托魯毫不在意,並稍微加大音量,繼續對他說:
「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
辛停下腳步,越肩回望托魯。
「你是想要做什麼、想要獲得什麼,又是希冀著什麼,所以才活著呢?」
「你真的還很乳臭未乾吶。」
辛一臉無奈的樣子,如此對托魯說道:
「我是亂破師。以亂破師的身份出生,以亂破師的身份活著,以亂破師的身份死去。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希冀?亂破師不抱那樣子的東西。」
這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應該是身為亂破師最為理想的答案了吧。
懂得本分的「聰明」答案。
「因為我還沒死掉、還沒被殺死,所以我還活著。僅此而已。」
什麼都不希冀、什麼都不渴求、什麼都不厭惡。
就像機械一樣——默默地運作到壞掉為止。
僅僅如此的存在。
那樣確實才是掌權者們所想要的亂破師吧。而辛從很早以前,就是個內外都公認的理想亂破師。
「……這樣啊。」
托魯點了點頭。
「你這傢伙還是老樣子,老是在意一些無聊的事情。」
辛臨走前扔下了這麼一句。然後他這次頭都不回、腳也不停,就這樣子離去了。托魯一邊目送他的背影,一邊小聲地喃喃自語:
「就是說啊。你才是正確的。以亂破師而言的話……」
——————————
黑夜——再次降臨。
在昏暗的倉庫,不,牢獄的一隅,嘉依卡、阿卡莉以及妮娃,束手無策地任光陰流逝。
「…………」
阿卡莉依然維持著平時的面無表情,躺倒在牆邊。
武器自是當然,甚至除了貼身衣物外,就連其餘衣服都被沒收走了。在這種狀態下,縱使是亂破師也毫無改變現況的方法。不,正確來說,是可用的方法極為有限。而就連那些有限的方法,也在不久前剛被證明了完全派不上用場。
銬在阿卡莉手上的枷鎖,又增加了一個。
除了原本銬在手腕上的之外,她的雙肘也被裝上了鐵環。她現在被固定成除了肩膀以外,其他部位全都無法好好地活動。
老實說,阿卡莉可以借由卸開手腳的部分關節,來解除手銬腳鏢。
但看來對方似乎用魔法或其他的方法在監視著她們……剛才阿卡莉嘗試「脫掉枷鎖」時,她連裝回關節的時間也沒有,昴星團六連星眾就闖了進來,再次把她束縛了起來。
「阿卡莉。」
嘉依卡和妮娃一起躺在阿卡莉的身邊。她把臉靠近阿卡莉,喁喁細語道:
「沒事吧?」
「沒事。」
阿卡莉答道。
嘉依卡微微露出笑靨,點了點頭,伸長安著手銬的雙手——讓阿卡莉穿過雙手所形成的環,將雙腕貼附在阿卡莉的脖子上,緊緊地抱住了她。
阿卡莉和嘉依卡不著一縷的肌膚,緊密地貼在一起。
「——嘉依卡?」
縱使是阿卡莉,也難免露出了些許吃驚的表情。
她這究竟是在幹嘛?
覺得有點冷,所以想要和人肌膚相親、互相取暖嗎?
還是說——
「抱歉,我沒有興趣和同樣都是女人的傢伙互相調情。」
嘉依卡似乎有好幾次被妮娃來回撫遍了全身,她該不會因此對奇怪的嗜好覺醒了吧?
「…………」
嘉依卡不發一語。
她的雙手滑過了脖子,來到了阿卡莉的背部。
「不對,如果是哥哥期望如此的話,那就……」
阿卡莉說到這兒,忽然發現——
嘉依卡的手指正在阿卡莉的背上做些奇怪的動作。那並不只是來回撫摸而已,顯然是具有某種規則性的動作。
(……「妮娃」?)
阿卡莉發現那是在寫大陸通用語的文字,於是她把意識集中到背上。
嘉依卡最初「寫」的是「妮娃」這個單字。
「妮……妮娃?」
「…………」
連續輕輕點頭的人,是嘉依卡,而不是妮娃本人。
「我,妮娃。」
妮娃指著自己,說著事到如今用不著再說的事。總之,先暫時不管妮娃。
接著——
(「方法」……「妮娃」……「機杖」……「變形」……「一次」……「機會」……)
因為她平常自己聽習慣嘉依卡羅列破碎單字的說話方式,因此她馬上就理解嘉依卡想要說些什麼了。
嘉依卡是魔法師。
她所愛用的魔法機杖,和棺材一起被沒收了——老實說,魔法師不依靠機杖,只透過重複口頭上的咒文誦詠和簡單的儀式,也發動得了魔法。但是,這個方法太過耗費時間與工夫,並不實際。而且,在這種被人監視的情況下,想當然耳,她們很有可能發動到一半就被人發現,然後或被塞入撐口器,或被毀去喉嚨,或被剪斷舌頭。
不過……嘉依卡有妮娃在。
只要讓她——讓活生生的魔法機關、活生生的魔法增幅器變形成機杖,嘉依卡就能發射出魔法了。雖然阿卡莉對魔法、魔法機關知道得並不詳細,但聽說嘉依卡第一次「使用」妮娃時,妮娃的基本構造和使用方法,似乎「寫入」了嘉依卡的腦中。既然她說「辦得到」的話,那實際上應該是可行的吧。
不過——嘉依卡只有實際使用過妮娃一次,而且還只是用來當作強化自己機杖的零件。能否讓妮娃變化成魔法機杖、能否實際操作——嘉依卡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試過。
一旦要用,機會就只有那麼一次。
毫無事先演練,馬上就是正式演出。
如此一來,她們只能儘可能地等待可行性高的良機了。
不過,良機一旦到來,希望阿卡莉也毫不遲疑地行動——嘉依卡的這段「筆談」,隱含著這樣的意義。嘉依卡並非使用言語對她竊竊私語,恐怕是在戒備著對方的監視吧。
「我知道了,嘉依卡。」
阿卡莉點了點頭。
「這就是所謂的『在極限的情況下所萌生的愛』吶。」
「呣呀?」
嘉依卡瞪圓雙眼。
她露出焦急的表情,彷彿在說「咦?意思沒能傳達清楚嗎?」。但阿卡莉不理會她,逕自用失去自由的雙臂前端——用手指碰觸嘉依卡肚臍下方的周邊。
「畢竟我現在是這副模樣,沒辦法緊緊抱住嘉依卡,不過來回撫摸之類的事情,還是可以辦到喲。」
「阿卡莉?不——」
嘉依卡頓時停住話語。
她應該是突然想到,一旦說出「不是這樣的」,這段「筆談」就會露餡了吧。
阿卡莉用指尖在嘉依卡的下腹部寫下了這些——
「瞭解,「等待良機」。
然而——
「阿……阿卡莉,好……好癢……」
看來嘉依卡似乎沒能靠皮膚的感覺,好好地理解阿卡莉所寫的文字。她一個勁兒地扭動著身體,完全沒有明白了的樣子——
「總之,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已經傳達給我了。」
阿卡莉在她耳邊呢喃私語,這時嘉依卡才總算理解了似的。
「……我也要,傳達。」
總是狀況外的妮娃,才一這麼說完,就從嘉依卡的背後緊緊抱住了她——就像嘉依卡剛才對阿卡莉所做的一樣,她讓嘉依卡穿過自己雙手所形成的環——然後開始對嘉依卡的下巴周圍呵癢。
「等等……妮娃……!」
嘉依卡焦躁不已,妮娃則繼續搔癢。
嘉依卡因為被人撓癢,有好一會兒不斷地扭動著身子-
「——出來!」
開門聲響起的同時,這道喊聲也突然闖了進來。
「——」
嘉依卡慌慌張張地想要離開她們倆,但由於手銬限制,她沒能從阿卡莉和妮娃的身上順利抽身離開。
「等……等等……!」
「如您所見,我們現在是這副模樣啊。」
阿卡莉如此回應突然闖進來的傢伙。
站在門口的人——是身穿灰色亂破師裝束的六連星眾。
這另外一個流派的亂破師,大多不會展現個性之類的特質。那名亂破師就算看到了嘉依卡三人詭異的模樣,也沒有半點在意的樣子——連阿卡莉所說的話,他也一併無視,並且繼續說:
「兩位公主大人召你們過去。」
「…………」
嘉依卡和阿卡莉紛紛停止扭動身體,然後面面相覦。
「兩位公主大人」是指那兩個待在公王身邊的雙胞胎嘉依卡嗎?
可是——找她們究竟是為了何事?
「動作快點。上頭說,你們不聽從的話,就算把你們的一、兩隻指頭折斷也沒關係。」
那名六連星眾沒有半點焦急的神色。他反而用毫無緊張感的語氣,像是在閒聊似地如此說道,對他們而言,折斷、剪掉人類的手指,以及砍斷人類的頭顱,全都是一樣的——只是他們已做習慣的工作罷了,所以毋須一一感到緊張。
現在反抗的話,沒有任何意義。
「總……總之,手——」
「我知道。」
首先,阿卡莉像蛇或毛毛蟲似地讓身體蠕動前進,脫離了嘉依卡雙手所形成的那一個環,然後站起身來。接著,換嘉依卡起身。妮娃則仍舊像只小貓崽一樣,緊緊攀附在嘉依卡的背上——哎,關於這點,就不多說了。
「——來吧!」
那名六連星眾依然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如此對她們宣告。
——————————
托魯走在通往競技場的臨時通道里,緊握著腰上的兩把小機劍劍柄。
十年前左右獲贈的這對小機劍,至今是他愛用的武器。
跟昴星團六連星眾不同,亞裘拉戰魔眾較為認同亂破師個人在能力上的差異——或者更該說「擅長或不擅長」。人類天生所擁有的才能就是有差。既然如此,與其強行實施齊頭式的平等教育,倒不如追求綜合性能力上的提升——應該是出於這樣子的想法。
換言之,即是「適才適所」這麼一回事。
托魯的武器是一對小機劍,阿卡莉的武器則是鐵錘。這也是根據男女差異和身體能力的差距而所下的判斷。阿卡莉比托魯還要更精通於研藥,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
(有適合、不適合的差別,自是理所當然——是嗎?)
托魯帶點自嘲地這麼心想。
「對了,托魯。」
走在他身旁的芙蕾多妮卡,忽然出聲說道:
「這次也採取跟上次一樣的方針就可以了嗎?」
「……說得也是呢。」
托魯將手移開劍柄,然後開始思考。
芙蕾多妮卡會這麼問,是因為狀況跟最初的比試時已經大不相同的關係吧。
哈爾特根公王陣營已經不需要托魯繼續晉級武鬥大會,也不需要他去除掉其他「嘉依卡」及其部下,回收那些「嘉依卡」的「遺體」了。
極端點說來,現下從這兒逃跑——或早早宣佈認輸,從武鬥大會本身脫離出去,也可以想成目前的選項之一。
如果他是個凡事從「有無利益」來思考的亂破師,反而理應優先選擇前違的這條路吧。然後,對嘉依卡們見死不救,繼承她們回收「遺體」的遺志。
這個選項實現的可能性最高。身為亂破師,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然而……
就算身為亂破師,那才是正確的選擇,但那樣大概……還是不行。
這就跟「身為亂破師,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然後放棄說不行」是一樣的道理。
紅色嘉依卡說她想要的是單純的「托魯」,而不是身為亂破師的「托魯·亞裘拉」。
她說……就算不是亂破師也沒關係。
不。反倒該說是——
(我不能是亂破師。)
托魯有些驚訝,自己居然會這麼想。
但是——用「因為我是亂破師,所以……」這種死心眼的想法,害自己綁手綁腳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托魯自己吧?拿框架套住自己,有時候可以讓自己將全力貫注在同一個方向,就跟<鐵血轉化>的關鍵詞一樣重要。
然而,就這樣子被緊緊套著,拿不下來的話——那反而是詛咒了。
必須這樣。
本該這樣。
他常常這樣說給自己聽——
「不。稍微改變戰鬥方式。」
「是嗎?」
「我要用我自己的戰鬥方式。我不要再拘泥於身為亂破師的戰鬥方式了。」
「………」
芙蕾多妮卡有一瞬間用茫然的表情凝視著托魯。
接著——
「我不太清楚詳情是怎樣啦……」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說道:
「但我有點高興吶。」
「高興?」
托魯皺起眉頭,看向自己的搭檔。
就芙蕾多妮卡而言,這真是個稀奇罕聞的「感想」。
「因為你是打倒過我的男人啊……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一直都是那種表情吶。」
「……我是怎麼樣表情啊?」
托魯用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重振起精神,一邊走著,一邊大力地深呼吸。
接下來——
——————————
嘉依卡感覺到身旁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於是她睜開了眼。
看來她似乎稍微睡著了一下。昨天她明明因為傷口的疼痛,直到半夜很晚都還睡不著……或許托魯送她的軟膏和止痛藥,確實發揮了效用也說不定。
嘉依卡眨了眨眼,微微起身。
這時——
「——!」
她和站在她身邊的大衛對上了眼。
身懷重傷的他——不知何時已穿上了他平常所穿的防具。
看起來儼然就是要出門去某處的樣子。
雖然應該已經止血了,但傷口本身還未癒合。隨便亂動的話,顯然會再次出血。不,別說再次出血了,他之前隨著流血而一起流失掉的體力,應該還沒有恢復才對。
關於這點,嘉依卡也跟他一樣。
因此——
「大衛?胡來——」
「是啊。嘉依卡,你好好躺著啊!」
大衛用輕鬆的語氣這麼說著,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但嘉依卡發現,他的聲音莫名地使勁,不太像平常會聽到的聲音。他果然是在逞強。每動一下身體就會牽動到傷口,他現在應該是在強忍著牽動到傷口時的痛楚吧。使勁強忍痛楚,讓他的聲音變得既不自然,又很僵硬。
「大衛,停止,胡來。」
嘉依卡完全坐起身來,如此命令。
這是身為僱主的命令。若是傭兵的話,就該聽從她的命令。
然而——
「抱歉,這個命令,我真的沒辦法聽從。」
大衛一邊伸手取來長槍,一邊說道:
「你睡著的期間,公王的使者來過了。」
「……咦?」
「賽爾瑪似乎被他們抓去當人質了。」
大衛拿起靠立在牆邊的愛用長槍,一邊像是在確認重量似地舉高放低,一邊繼續說:
「他們說,如果想要賽爾瑪回來,就把我們——不,嘉依卡,就要把你手上的『遺體』全部都交出。」
「……可是……」
紅色嘉依卡一行人,現在手上並沒有「遺體」。
她在先前的島上,已經將「遺體」交給了托魯,作為提供離開手段的交換條件。
因此——
「我那時候隨便糊弄過去了。沒有的東西,怎麼可能交得出來。但就算我們說沒有,他們也不會把賽爾瑪還給我們。他們不是那種可愛良善的傢伙吧。」
「……那……」
確實如他所言沒錯。
嘉依卡面露不知所措的表情,大衛對她露齒一笑說:
「不管再怎麼說,她可都是我的女人吶。」
他和賽爾瑪是所謂的男女情愛關係。關於這點,嘉依卡當然也知道。
或許是顧慮到嘉依卡吧?他們平常不太會表現出親匿的模樣——不過,單純從打交道的時間長度、彼此的關係深度等意義上來看的話,嘉依卡與他們之間的羈絆,恐怕還是比不上他們彼此之間吧。
「既然已經輸了,公王的衛兵、武鬥大會相關人士等等,應該都不會把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了。而且,如果是比試當中的現在,監視的視線應該不會很多吧。」
如是說的大衛,表情並沒有特別帶著悲壯感之類的情緒。
他是真的樂觀地想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嗎?抑或者,這也是在顧慮著嘉依卡,所以才刻意用輕鬆的態度加以掩飾呢?
「如果能順道摸走的話,嗯,『遺體』我也會一起搶奪回來。將賽爾瑪救出來之後,我們再三個人一起努力加油吧。」
「胡來……」
嘉依卡只是不停地重複這一句。
「捨棄賽爾瑪吧!」這句話就算撕裂她的嘴,到底也還是說不出口。如果他們是做得出這種「聰明」決斷的傢伙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和嘉依卡一起行動了吧。
「……或許吶。」
大衛一邊這麼說,一邊以長槍作為枴杖,開始邁起了步伐。
「大衛……」
他——連一句「幫個忙吧」都沒對嘉依卡說。
大衛和賽爾瑪會這樣幫著嘉依卡,是因為他們聽從了可說是他們人生導師的傭兵所說的教誨。
『受到別人幫助,而感懷其恩義時,就再去幫助另外一個人吧!將它傳承下去吧!就像雙親養育小孩,小孩再去養育孫子,代代傳承下去一樣。這才是更有意義的事——他是這樣教誨我們的。』
嘉依卡記得大衛之前有一次喝醉酒的時候這麼說過。
對他們兩人而言,嘉依卡就算稱不上是他們的小孩,好歹也算是妹妹之類的存在吧。
所以他們才會不求報償,陪伴嘉依卡一起踏上這趟無稽荒唐的旅程。
因此,他就算撕裂嘴,也絕不會對她說:「我幫了你,你要還我恩情啊!」
既然如此——
「等等。」
嘉依卡抓住大衛的衣擺,說道:
「我——也去。」
「喂!你乖乖躺著。你的傷口還沒癒合吧?」
「那些話,全部,還給你。」
「…………」
嘉依卡拿起放在枕邊的蛇咬劍,大衛則用無奈的表情看著她。
嘉依卡將手穿過事先帶來的備用衣物的袖子——同時痛得齜牙咧嘴——這時,年輕亂破師的臉忽然從她的腦海之中閃掠而過。
(——托魯。)
比試組合被重新調整,托魯改成從早上第一場比試開始戰鬥。由於航天機兵使用擴大音量的魔法,將這件事情傳遍了整個格蘭森城,所以嘉依卡也聽說了此事。
他現在應該正值打鬥中吧。
她有點在意他的比試結果。
但是——現在……
「……走。」
紅色嘉依卡迅速地換好衣服之後,忍著傷口的痛楚,如是說道。
——————————
托魯眯起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從對面入口現出身影的對戰選手。
其中一人帶著平坦光滑的白色面具。甭說相貌了,就連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教人無法辨別。頂多能從體型大致判斷他應該是個男人。面具的額頭部位,只寫著一個字「陸」。那個字是要表示他的某種個人特質,抑或是咒文的一種,也教人摸不著頭緒。
另一位——正露著他毫無遮飾的容顏。
聽說他在昨天的比試,也跟他的搭檔一樣,戴著面具上場作戰。所以,他或許只是沒有備用的面具吧。
亞伯力克·基烈特。
追捕嘉依卡的基烈特隊的隊長。
托魯也跟他交手過大約兩次左右。他是天生的騎士,甚至連血液裡都裝著滿滿的戰鬥技能——戰亂時代所孕育出來的血統純正戰士。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跟托魯其實一樣。只是在社會上的地位有所不同罷了。
而……
「——你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托魯問道。
基烈特的表情十分淡然,並未露出任何喜怒哀樂之色。
雖然常有人會因為緊張而變成類似的表情,但從他的站姿乃至呼吸方式,看起來都完全是正常狀態……即便面臨實戰,他也不會動不動就緊張。曾經跟他交過手的托魯,最清楚他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
亞伯力克不發一語。
就托魯看來,他之前給人的印象,硬要說的話,算是偏比較嘮叨的類型。但他現在就僅僅只是用平靜的視線,目不轉睛地盯著托魯這邊而已。
簡直就像是在面對著初次見面的對手一樣。
「你不是亞伯力克·基烈特嗎?」
聽說他在昨天的比試,滿不在乎地打算對自己的部下痛下殺手。
托魯不認為薇薇灰心喪志的模樣也是演技的一種。而且,她就算在這種事情上對他說謊,也沒有任何意義。或許亞伯力克真的是出於某種理由,喪失了所有記憶。
「——你是……」
亞伯力克說出第一句話:
「『嘉依卡』的從者嗎?」
「……不要用問題來回應別人的問題啦。」
托魯用呻吟般低沉嗓音說道:
「你不是亞伯力克·基烈特嗎?」
「我是『神使』。」
亞伯力克如是說:
「為了殲滅皇像,而被派遣至此的死者。」
「……有聽沒有懂啦。皇……什麼鬼?」
他果然是因為腦袋被打到或出於某種原因,才喪失了記憶——或者是腦袋出問題了?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滿不在乎地打算對以前的部下痛下殺手」這件事,也就說得過去了。但另一方面,托魯還是不懂他為何要特地來參加這場武鬥大會。
從他的口吻聽來,似乎是出於亞伯力克——不,「神使」自己的理由。「皇像」這個詞本身,托魯根本完全搞不懂。
不管怎樣——
「——比試開始!」
頭頂上的航天機兵,大聲宣佈。
托魯拔出小機劍,擺好備戰姿勢。
如果亞伯力克的本事跟之前一樣的話,半吊子的奇襲巧計對他應該行不通。就算行得通,最多也就能得手一、兩次而已。而且,托魯跟他已經是第三次對戰了——所以他們都很清楚對方的能耐。
「芙蕾多妮卡,長柄戰斧的傢伙就交給你了。」
「包在我身上。」
「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但可別讓對方砍斷脖子啊。那玩意兒確實會割斷腦袋喔。」
「……你在擔心我嗎?」
芙蕾多妮卡以茫然的表情歪頭問道。
「那是當然的吧。幹嘛啦?」
「嗯——這樣啊?沒事,嗯,我知道了。」
芙蕾多妮卡露出笑容,備好長劍。
「托魯自己也要小心喔。」
「噢。」
托魯點了點頭。
然後——
「——『我為鋼鐵』……」
托魯開始唸誦<鐵血轉化>的關鍵詞。
他沒有打算要拖延太久。打從一開始就本該以全力去戰鬥。
「『鋼鐵,故不膽怯;鋼鐵,故不迷惑。一旦遇到敵人,萬不可有任何躊躇,以此為消滅敵人之凶器』——」
詠唱結束。
與此同時,氣脈解放,托魯有一部分的頭髮變成了朱紅色。
那正是——開始的信號。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兩人幾乎同時蹴地而起,朝亞伯力克他們發動突擊。
——————————
格蘭森城內——謁見廳。
這間大廳,本該用來展現公王的威信和權勢才對。然而,其內部的裝潢卻極為冷清寂寥。沒有半個華美的裝飾品。牆壁既無裝飾繪畫作品,天花板亦無垂吊豪華燈飾。這個地方,確實做到了「必要的最低限度」這個詞。
唯獨窗戶被弄得很大。這應該是為了要讓航天機兵或魔法師傳送過來的影像,能更輕易地映照在置於大廳中央的水晶盤上吧。讓光線折射、放映出遠方光景的魔法招式,若需要屈折的次數越多,難度就越高。如果不是能直接從外面採光進來的地方,那麼就要無謂地增加魔法師的人數,並且需要高超的技術。
言歸正傳……
「——托魯!」
嘉依卡呼喚自己隨從名字的呼喊聲,在謁見廳裡響起。
現在——謁見廳的中央放有一座火爐。從火爐慢慢地往上升起的煙霧中,正顯示著競技場的情景。
火爐旁配置了依扇形排列的座位。依然被銬著手銬腳鏢的嘉依卡、阿卡莉以及妮娃的身影,就坐在這些位子上。
而且還有——
「基烈特大人……」
茫然低語的人,是一位坐在嘉依卡一行人旁邊的少女。
這位戴著眼鏡的機工師女孩——阿卡莉和嘉依卡就算不記得她的臉,對她的聲音也有些聽過的印象。更何況,坐在這位少女身旁的少年亞人兵士,還曾經跟阿卡莉打鬥過一次。
他們是基烈特隊的成員們。
一名禿頭男子、一名少年亞人兵士,以及一名戴眼鏡的少女。
他們也同樣被銬上了手銬腳鐐,被迫在此與她們同席。
眼鏡少女應該是叫做芷依塔,禿頭男子是馬特烏斯,而少年亞人兵士就是李奧納多了。
阿卡莉記得他們的名字應該是這樣。芷依塔在航天要塞時,曾經自我介紹過。至於另外兩個人,她記得在他們彼此之間的對談中,曾經有聽到過幾次他們的名字。
然後——
「…………」
王座上當然坐著史帝芬·巴爾塔扎·哈爾特根公王。
兩名黑衣少女——伊琳娜和愛琳娜,正偎靠在公王的肩頭,隨侍在他左右。除此之外,還有十幾名身穿灰色亂破師裝束的六連星眾,正站在一旁,監視著嘉依卡等人。
「好有趣吶、好有趣吶,伊琳娜。」
「對啊。好有趣呢,愛琳娜。」
黑色雙胞胎嘉依卡——愛琳娜和伊琳娜交談著這些話語。
她們現在並不是在看著顯示在白煙上的競技場場景。她們兩人的紫色雙眸,正對著嘉依卡一行人,以及基烈特隊各個成員的所在位置。
托魯組和亞伯力克組。
兩組相爭的場面,令其相關成員的臉上浮現出不安的表情。黑衣少女們一臉非常愉悅地眺望著他們不安的臉孔。
令人困惑的是——這兩個人為何要派人把嘉依卡、阿卡莉、妮娃——以及基烈特隊的各個成員都帶來這個地方呢?視他們為人質的話,只要把他們關起來就夠了啊。
不過……
「——真是惡劣的低級興趣吶。」
阿卡莉喃喃說道。
她恐怕也跟嘉依卡想著同樣的事情吧。
伊琳娜和愛琳娜兩人,逼他們觀看托魯和亞伯力克賭上性命互相爭鬥的模樣——看著因此而動搖的嘉依卡等人,然後引以為樂。這確實除了「低級興趣」之外,便別無其他了吧。
「哪一邊會贏呢?」
「不管是哪一邊打贏,雙方最後都不可能平安無事啦。」
伊琳娜和愛琳娜各自這麼說著。
「單就我目前看來,應該是亞伯力克·基烈特的武術熟練程度更勝一籌吶。」
史蒂芬一臉愉快地說道:
「不過,亂破師的奇襲巧計,有時候會輕易地顛覆原本的優勢、劣勢。不管是哪一方得勝,都沒什麼好奇怪的吧。還有,任何一方確實都不可能毫髮無傷就分出勝負。」
「…………」
嘉依卡看向史蒂芬。
擅長武術的公王,一邊看著煙霧上的托魯和亞伯力克,一邊露出淡淡的笑意,繼續這麼說:
「不過,那個白銀鎧甲戰士——跟龍騎士多明妮卡長得好像。她的姓氏也是叫做『史考達』來著?總不會是多明妮卡的血親吧?」
「…………」
聽了史蒂芬的話……嘉依卡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狂跳如雷。
沒錯。史蒂芬和多明妮卡·史考達同為<八英雄>——以前當然有見過面。他當然也知道「多明妮卡是龍騎士」這件事。
對於龍騎士所使用的魔法和能力,應該也……
「不管怎樣,這是場實力在伯仲之間的強者互相斯殺的戰鬥——雙方應該都沒有心力去顧慮下手的輕重。既是拼盡全力互相斯殺,招式應該全都是一擊斃命的威力。輸的那一方,死亡的機率恐怕很高吧。」
史蒂芬宣告著極為不吉利的預測。
嘉依卡——按捺住膨脹的不安,再次將視線轉回到比試的轉播畫面。
——————————
「——呼!」
又激烈又細碎——迸發出來般的呼氣。
托魯向左向右碎步飛跳的同時,像閃電般地朝對手攻去。如果是發動著<鐵血轉化>的身體,那麼此時也能使出幾乎跟全力直線狂奔一樣的速度。他往前奔走時刻意左右移動,是為了要眩惑敵人。
他的敵人當然就是——亞伯力克。
不,根據他本人的說法,應該是〈神使〉。
然而……
「————」
托魯一邊吐出因太過激烈而喘不成聲的呼氣,一邊壓低身子。
縮短與敵人之間間隔的最後一步,他利用下沉的身子重新挺直回來的勁道,越發加速。
同一時間,他用雙手上的小機劍,從不同角度朝敵人劈斬而去。
既不能往右逃,也不能往左逃。再說,就算往後退去,也趕不上托魯猛衝的速度。
「…………」
然而,亞亞伯力克一臉平靜地接下了這一擊。
——金屬的悲鳴。重疊在一起的兩道聲響。
「——」
只憑一把劍、只憑劍尖與柄頭兩端,就擋下了來自左右兩邊的小機劍斬擊。亞伯力克就只是高舉起劍,讓劍像支撐棒一樣撐住兩邊。雖然化成言語描述,就僅僅如此而已,但這動作其實就跟「把針尖對準針尖」一樣——是一道精準到非常嚇人的動作。
(果然很不得了吶……!)
托魯在因<鐵血轉化>而加速的意識深處如此呻吟著。
托魯過去曾跟他切磋過。然而他現在的本領,磨練得比那時候還要更厲害,已經完全沒有可乘之隙了。
而且——
「——!」
下一瞬間,亞伯力克的身影從托魯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了。
托魯理解到對方是沉下了身子的這一瞬間,從正下方而來的砍擊,猛然撲了上來。
對方的劍鋒,從托魯的腹部、胸部擦掠而過——托魯對此顫慄不已。
(這傢伙……!)
實際上——對方的反應速度和精準度,實在太過驚人了。
居然和發動著<鐵血轉化>的托魯並駕齊驅,不,應該是更勝一籌吧。
然而……即便他們兩人的速度、精準度大致上不相上下,但亞伯力克那邊並沒有時間限制。若因勢均力敵而拖延到時間,輸掉這場比試的人,無疑會是托魯。
(天生的騎士——竟是身手如此厲害的角色嗎?)
這也就是說,亞伯力克天生就擁有足以達到這個境界的潛能。雖然不該期望他像托魯一樣——像亂破師一樣多才多藝,但換言之,若專論劍術較勁的話,常態下的亞伯力克,比<鐵血轉化>狀態下的托魯還要出色許多。
(真是怪物……!)
托魯若沒有「勉強為之」的話,就達不到如此境界。然而對亞伯力克來說,卻是基礎中的基礎。
且說——
「…………」
亞伯力克的劍又再度轉變方向。
從右、自左、從上、自下,綿延不絕的——連擊。
這些恐怕並不是出於認真的斬擊。
但這只是對亞伯力克而言罷了。
托魯只要有一剎那沒留神,就會被唰的一聲砍到致命處而倒伏在地。亞伯力克看起來像是隨意連接著招式,但他的斬擊軌道,每一次都對準著托魯的軀幹——身體的中央部分。就連小技巧也充滿著一擊斃命的威力。托魯只要有一瞬間露出了可乘之隙,那把利刃無疑會以致命的速度和角度,砍進托魯的身體裡。
托魯光是要擋下這些連擊,就已經耗盡所有心力了。
他甚至連躲避都來不及。沒能躲開的劍鋒從他身上擦掠過去,淺淺地劃破了他的衣服——然後有時候是劃破了臉頰、耳朵,讓他滲出血來。
而且……
「…………」
亞伯力克的表情非常靜謐安寧。
絲毫沒有卯起勁來的樣子。對他而言,這就跟走路時要擺動手腳一樣——並不是硬擠出氣魄,勉強維持著這種狀態。
只不過——
(……他的左手?)
托魯由於處於<鐵血轉化>的狀態下,所以感覺非常敏銳。或許正因如此,托魯才察覺到了吧。輕微細小到如此此地步的異樣感。
亞伯力克的左手,動作有一點點「不一樣」。
因負傷而動作遲鈍——並非如此,而是恰恰相反。反倒像是亞伯力克本人被搶先一步的左手硬拖著似的。他的動作有如此奇妙的「偏差」。
怎麼可能。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而——
(如果要說有無可乘之隙的話,應該就只有這一點了吧?)
托魯下了如此判斷——就在這一瞬間。
「————」
從托魯眼前飛過的是握著長劍的右臂。
穿戴著白色鎧甲——手肘以下的前端部分。
「芙蕾多妮卡!」
那無疑正是托魯搭檔的右臂。
托魯一邊反射性地往後方跳去,拉開和亞伯力克之間的距離,一邊回頭望向芙蕾多妮卡所在的位置。這時,亞伯力克的夥伴正好一邊拉回長柄戰斧,一邊打算要送出刺擊。而芙蕾多妮卡的身影,由於右臂被砍飛的關係失去了身體的平衡,腳步不穩、搖搖欲墜。
糟了。面臨千鈞一髮的人,反倒是芙蕾多妮卡嗎?
雖說她是不死之身,但一旦頭被砍掉,芙蕾多妮卡也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不……如果是裝鎧龍的魔法,說不定從區區一顆頭顱,也能還原出整具身體。但是,對方一旦知道就算砍斷脖子她也不會死,那麼即便對方尚未察覺出她的真實原貌,也肯定會採取「擊碎所剩頭顱」的戰術吧。
她太過仰賴不死之身的特性——耐久性。
她的戰鬥「技能」,並沒有高超到哪裡去。
只不過是由於不死之身的特性,以及因不死之身而缺乏了本能之中的憚忌感——對攻擊產生反射性的瑟縮行為——所以才讓她一路走來,能夠勉強撐到戰局的最後關頭罷了。換言之,她這並不是「技能」,而是「能力」。
而已經淬練過的技能,往往能凌駕「能力」。
那位手持長柄戰斧的對手,既然和亞伯力克同組,那也表示:他擁有著與亞伯力克相等、或更勝於他的戰鬥技能。他們真該早點留心到這點才對。
「糟了,距離……」
托魯想要掩護芙蕾多妮卡,而朝她伸長了手。與此同時,在正打算對芙蕾多妮卡下指示的托魯自己身旁——
「——沒想到你還有空東張西望。」
響起了細碎耳語般的聲音。
托魯感到不寒而慄的同時,轉回視線。本來應該已經拉開的距離,反倒縮小了——他的速度,恐怕快到和托魯的後退幾乎一模一樣,於是補起了他與托魯之間的間隔——托魯對此愕然不已。
暴露出可乘之隙的人,反而是托魯這方。
糟了………
托魯很想要馬上用兩把小機劍,擋住應該是非常帶勁的劈斬——但他的姿勢狀態,並無法好好地承受亞伯力克的斬擊。大步踏出之後砍出乘載著突擊威力的這一擊,乃騎士擅長的招式。這道攻擊既犀利又快速——最重要的是非常沉重。
想當然耳——
「————」
托魯高舉的兩把小機劍被彈飛出去,他的雙手則往左右兩邊大大展開。
亞伯力克的劍,從如此毫無防備的托魯正面,直直地逼近托魯的咽喉。
接著……
「托魯!」
芙蕾多妮卡——抓住了托魯被對方彈開而往左右兩邊展開來的其中一隻手。
她——
「——!」
用僅存的左手,半強迫地把托魯拖向自己。
這是為了要讓托魯躲開亞伯力克的斬擊。
不過,這當然——
「唔——」
雖然又低沉又微弱,但亞伯力克確實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儘管他沒空想些同情或留情之類的事,但自己的劍如果砍中了意料之外的對手,恐怕多少都會感到驚訝吧。
芙蕾多妮卡頂替托魯,探出了自己的身子。亞伯力克的劍——砍進了芙蕾多妮卡的軀體。儘管還不到砍成兩半的地步,但砍進了鎧甲縫隙的利刃,從她左邊的乳房下側,深入到她的軀幹裡。
就人類來說的話——即為心臟的位置。
「——唔!」
芙蕾多妮卡喉頭發出了鮮明聲響後,吐出血來。
托魯則——
「……」
同樣像是頂替芙蕾多妮卡般,飛身到那名使長柄戰斧者的面前。
不過,由於戰斧是打算刺擊——換言之,是瞄準著「點」來攻擊,所以當芙蕾多妮卡與托魯對換的那一瞬間,戰斧的刺擊就流於空揮了。
長柄戰斧空虛地刺在半空中。托魯馬上用小機劍彈飛長柄戰斧如長槍般的一端。
使長柄戰斧者姿勢微微一亂,就在那一瞬間,托魯從懷中掏出煙霧彈,扔向地面。
「————」
閃光與爆炸聲響在混戰當中炸裂開來。
當然,煙霧彈原本就只是顆小圓球,所以爆炸威力頂多只算是附贈品程度——幾乎沒什麼殺傷力。
其真正的效能,是炸開後所產生的大量白煙。
「你這傢伙——」
亞伯力克的聲音從瀰漫周圍的煙霧彼方傳了過來。
「太卑鄙了……!」
他原本平坦無波的口氣,聽起來似乎因憤怒而動搖了。
難道他並沒有完全扼殺掉所有的情感?
還是說——
「竟然以女人為盾——不,竟然讓女人頂替你——」
看來亞伯力克似乎把剛才的情況,看成是托魯在轉瞬間讓芙蕾多妮卡代他挨刀,然後自己逃之夭夭。確實剛才的情況,就算被他那樣誤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卑鄙?那還真是謝啦。」
托魯抱著芙蕾多妮卡的身體如此回應,然後蹴地而起。
沒能完全貫徹卑鄙、沒能徹底做到冷酷。是故,你不適合當個亂破師——一路被人這樣講到大的托魯,在這緊要時刻才被人評為「卑鄙」。這除了諷刺兩字以外,別無其他可言了。
此話姑且不提——
(這傢伙似乎還記得騎士道吶。)
是動搖嗎?還是輕蔑呢?
不管是哪個,總之能肯定的是亞伯力克的攻擊一度放緩了下來。
托魯決定混進擴散開來的煙霧裡,暫且與他們拉開距離。然而,跟實戰不同,他們現在應該——不得逃離這個場地吧。
——————————
利刃深深砍進白銀鎧甲的縫隙之間。
這幅光景——嘉依卡和阿卡莉茫然地凝視著。
「——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喘氣似地低喃托魯的搭檔名字。
亞伯力克的劍深深劃破她身體的那幅光景,正映照在白煙上。
若是普通人類的話,那完全就是道致命傷。
於是……
「啊啊……好可憐吶。」
對方是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呢?
伊琳娜在嘉依卡的身邊彎下腰來,對她輕聲低語:
「拜你們所賜,他和她連棄權都做不到呢。」
「………………!」
嘉依卡望向伊琳娜。
從伊琳娜的對側——
「是叫做『托魯·亞裘拉』和『芙蕾多妮卡·斯考達』嗎?」
愛琳娜裝出語帶悲傷的口氣,繼續說道:
「他們兩個會死掉喲。都是你害的。」
欺侮折磨著她。
動搖人心、培育不安。找出別人心裡的傷口,用手指狠戳進去,然後將傷口挖得更大。養大原本就掛懷於心的「罪惡感」,使其成長為啃食意志的怪物——
「…………」
儘管她心裡明白,但她們的言詞,還是像慢性毒藥一樣,慢慢地滲進她的意識裡。
懷抱著罪惡感的自己——既是事實,也無法抹滅。
另一頭——
「嗯哼——煙霧彈嗎?身為亂破師,這招自是理所當然吶。」
——有別於雙胞胎,史蒂芬單純就只是在分析著戰況。
這位掌權者是名武人,專門在實戰中取勝、在實戰中殺死對手。他對於托魯使用了煙霧彈一事,似乎並沒有抱持什麼負面的觀感。
「不過——他的搭檔負傷垂危,看來已經注定要敗北了吧。對手是那兩個人,他就算想要發動奇襲,也不可能辦得到。」
「…………」
嘉依卡忽然望向身旁的阿卡莉。
阿卡莉如此喃喃自語——
「的確。芙蕾多妮卡應該已經沒救了吧。」
她並非對著特定的某人這麼說。
然而——
「…………」
儘管阿卡莉應該已經發現嘉依卡的視線正望著自己,但她仍固執地將視線投向煙幕。嘉依卡眨了眨眼,凝視著阿卡莉——
「……」
終於察覺出其意之後,嘉依卡也把視線轉回到煙幕上的景色了。
暗藏的伏招,在不為人知時,最能發揮效力。
奇襲行動,正因為不為人知,所以才有意義。
如此一來——
煙霧慢慢散去。
那個煙霧彈本來就是設計成托魯一人能隨身攜帶好幾個的大小。既然要擴大煙幕的效果範圍,那麼想當然耳,其持續時間便會受到限制。
就「持續時間」而言,托魯的<鐵血轉化>也已經臨界極限了。
因此,他暫時解除了這招奧義。擴散至全身的虛脫感相當強烈。雖說托魯已經解除了<鐵血轉化>,但他能用全力戰鬥的時間,應該沒有多長了吧。
「——你還待在場上,沒有逃跑。我姑且可以為這件事讚揚你一下吶。」
儀表堂堂地站在競技場正中央的亞伯力克,如此評論著托魯。
而他的搭檔——持長柄戰斧的男子,則緘默不語。他戴著面具,所以甚至連他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也無從判別。不過,他的雙眸,正透過面具上那兩個挖空的洞,謹慎小心地來回觀察著周圍。恐怕是因為他看丟過托魯他們一次,所以正在警戒著是否有奇襲會從出乎意料的位置、方向而來吧。
再者——
「你的檔怎麼了?」
「——沒怎麼樣啊?」
托魯聳了聳肩,說道:
「她已經死掉了。就是你殺死的吧。」
「…………」
亞伯力克皺起眉頭。
托魯揚了揚下巴,示意著某處。芙蕾多妮卡的身體被放倒在該處。她的身上披蓋著一條不知打哪兒弄來的布,只露出頸部以上的部分。正如托魯所說的「她已經死掉了」這句話,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也沒有呼吸的跡象。
「啊啊,你們是在擔心我們會發動奇襲嗎?總之,那傢伙無疑是棄權啦。」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對他們展示了那塊大會參賽者別在身上的白布。
那是——染有素材物質的布塊,一把這塊布摘離身體,即視作棄權。
即便芙蕾多妮卡僅只是佯裝死掉,但這樣一來,她就失去參與戰鬥的權利了。萬一她在這之後參與攻擊,那麼航天機兵們將會介入——抑或者,由於此為觸犯大會規定的違規行為,周圍待機的魔法師們也將會加入攻擊,屆時芙蕾多妮卡會飽受眾人的集中攻擊。
「好吧。」
亞伯力克點了點頭。
他向身旁手拿長柄戰斧的搭檔——如此說道:
「我自己一個人跟他打。」
「…………」
戴著「陸」字面具、手拿長柄戰斧的男人,有一瞬間看來想說些什麼似地動了動身體……然而,卻僅此而已。可能他並不信服,但總之同意暫時先遵從亞伯力克的指示——他的意思或許是這樣吧?
「怎麼?你這是要堂堂正正地對決嗎?真不愧是騎士大人——這就是騎士道嗎?」
托魯以揶揄的口氣挑釁亞伯力克。
然而……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亞伯力克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是<神使>。」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冷靜下來了嗎?)
剛剛他砍錯人,砍到芙蕾多妮卡的那瞬間顯露的一絲憤怒和動搖,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我要上了!」
亞伯力克這麼說完之後,便像滑行似地逼上前來。
托魯——握緊小機劍,準備迎擊。
從右,自左。
亞伯力克為了打探情況,對托魯使出試探性的斬擊。不過,托魯仍照樣用全力擋掉斬擊。他已經沒有餘裕可以進行冗長的搏鬥了
托魯就只瞄準著一處目標。
「————」
第四擊。
托魯使出渾身的力量,彈開這一擊。
雖然僅是略微而已,但亞伯力克的姿勢崩解了。托魯抓緊這一瞬間——
「喝!」
丟出了左手的小機劍。
不過,亞伯力克似乎也預料到這一招了——「擲出自己的主要武器」這個「招式」,之前曾當著他的面使用過——他不驚不險地閃避小機劍。然而,托魯又繼續使出同一招,連右手的小機劍也丟了出去。
「——」
竟然將自己的武器全都丟擲出來,亞伯力克一邊躲避托魯的第二把小機劍,一邊為他的行為緊蹙眉頭。即便他企圖靠「一擲」逆轉,這做法未免也太草率胡來了。
接著,下一瞬間——
「——!」
托魯從懷中拔出兩把飛鏢,射向自己打從一開始就瞄準的唯一一處可乘之隙——即亞伯力克的左臂。托魯剛剛先丟出攻擊範圍比飛鏢還大的兩把小機劍,是為了減輕重量,好讓自己能更迅速、更確實地對準那小小的一處——也是為了飛身闖進亞伯力克的劍圍內側,對他做出更有效果的攻擊。
當然,這是背水一戰的捨命戰法。
一旦失敗,便無後路。
然而——
「——喝!」
與其說是投擲,不如說是突刺——托魯飛身闖進對方的劍圍內側,捨命刺出飛鏢。兩把飛鏢都正中他目標的紅心,刺入了亞伯力克的左臂、他的手肘。
更進一步縮短距離的托魯,重新用雙手抓住飛鏢的柄頭。
「你這傢伙——」
「先取你一隻手臂啦!」
托魯一邊大喊,一邊將全身的重量壓上,然後用刺入他左臂的兩把飛鏢交相刨剜——用右邊的往上、用左邊的往下,切割他的左臂。托魯轉動著二把利器,剜裂了他的左臂。亞伯力克的左臂——手肘以下的前端部分,在半空中飛舞著。
「嗚……!」
然而,亞伯力克手持長劍的右臂依然健在。
雖說變成單手持劍之後,威力會銳減下來,但他的斬擊又犀利又快速,身上已只剩飛鏢的托魯,要擋下他的攻擊,無疑是困難至極。
「…………」
亞伯力克往後方退了三步左右,打算確保長劍最適合的交戰距離。即便失去了一隻手臂,他始終還是忠於戰術。真不愧是武學世家出身,確實是名符其實的戰鬥血脈。
而托魯——
「嘿——」
並未窮追不捨。他兩手握緊兩把飛鏢,就這樣子往後退去。
從現在開始,扔擲他所剩的飛鏢,從對手的劍圍外側發動攻擊,反倒比較適當吧。單手持劍造成威力減弱,再加上速度變慢,現在的亞伯力克就跟剛才的芙蕾多妮卡一樣,身體的重量分配大大地改變了,因此他應該很難取得平衡才對。只要托魯的飛鏢在他習慣以前刺中他的要害,勝利就會是托魯的了。
然後——
「嗚……?」
簡直就像是發生了貧血之類的症狀一樣。
不——抑或是如夢初醒一樣。
亞伯力克一邊眨著雙眼,一邊拚命搖著頭。他並未護住自已的斷臂,反倒像是在護住沒有受傷的臉,哦不,是像在護住頭似地,用依然握著長劍的右臂抵著自己的額頭。
「……?」
托魯不懂亞伯力克為何是這種反應。
抑或者,亞伯力克的這種反應,其實是起因於托魯從剛才就察覺到的奇妙動作——起因於他全身被他的左手硬拖著似的奇妙動作?
「我……我——我是……我是?」
亞伯力克拚命搖著頭,像是要甩掉睡意一樣。
「怎麼啦,騎士大人?哦不,是叫做『神使』大人來著嗎?」
托魯一邊這麼說——一邊擺出拳擊時的派頭,架起雙手中的飛鏢。
不過,亞伯力克並未未回應托魯的挑釁。
他搖了無數次、無數次的頭,像是想要趕走尚且橫亙在腦海裡的迷濛。
由於左臂遭人截斷,導致他身上似乎有什麼重大的變化正在發生。
「……!」
托魯無意間望向他剛剛剜斷的左臂,然後睜圓了雙眼。
那左臂並非活人肉體。觀其斷面,乃形似金屬的骨骼,以及某種不同於人肉、如白色黏土般的東西,纏附於骨頭之上。從斷面伸長出來的幾條細小繩子——繩子也明顯地散發著金屬材質的光澤——正起伏蠕動著,簡直就像是飼養著寄生蟲之類的東西一樣。
這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隨後——
「……我……我是……騎士……基烈特家的……」
「怎麼啦?還要繼續打嗎?還是要投降——」
托魯將視線轉回到亞伯力克身上,然後開口這麼問道。
下一瞬間——
「————」
利器的尖端,噗滋一聲,從托魯的軀體——從他的胸口探出頭來。
「什……?」
愕然發出聲音的人,反而是亞伯力克。
托魯看見那根從自己身體裡穿刺出來的凶器之後——冷冷地嗤笑道:
「哎,來這麼一招啊?也是……」
托魯沒能繼續把話說到最後。自內臟逆流出來的鮮血,取而代之地從托魯的口中汩汩流淌下來。這一記突刺,稍微避開了托魯的脊樑骨,從左後方往軀幹的中央而去——途中還穿過了心臟。
那是長柄戰斧的尖端——如長槍槍尖般尖銳的部分。
「你為何刺他!」
亞伯力克質問「陸」的聲音相當激昂。
然而——
「…………」
他的搭檔——使長柄戰斧者並沒有回應他,只是逕自拔出武器。
下一秒,托魯就像斷線的人偶一樣,當場癱倒在地上。
——————————
「托魯!」
嘉依卡忍不住大叫出聲,並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但下一瞬間,一名不知何時跑近她的六連星眾,以猛烈的力道按壓她的肩膀,逼她再次坐回到座位上。
「哎呀哎呀,那傢伙死掉了呢。」
「就是啊,死掉了呢。」
伊琳娜和愛琳娜用如銀鈐般的聲音,咯咯笑著。
嘉依卡——就只是茫然地凝望著映照在煙幕上的光景。她身旁的阿卡莉,說起來雖是面無表情,但視線已不對著煙幕,而是對著自己的膝下。
「死掉了呢,都是你們害的。」
「是你們殺死的喲。」
伊琳娜和愛琳娜一邊端詳著嘉依卡和阿卡莉的表情,一邊故意這麼說道。
然後——
「……該不會……」
芷依塔像是察覺到某件事情似地喃喃自語。
她的音量非常小聲,只有待在她身旁的馬特烏斯聽見了。
「隊長……」
「你察覺出什麼了嗎?」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
芷依塔以喋囁般的聲音如是說之後——開始遊說自己的想法。
——————————
各處施以鋼鐵補強、釘滿釘子的厚實門板——被人打開了。
門被打開時所發出的「嘰咿嘰咿」如鳴泣、如苦喘的刺耳聲響,或許是在祭弔即將出發前往地獄的死者吧?
這裡是……位於格蘭森城內的屍體安置場。
大部分的城堡內部都會有這種放置屍體的地方。尤其是固守城池的期間,出現在城內的屍體就那那麼放著不管。屍體一旦腐壞.很有可能會引起瘟疫。就算沒有演變成那樣,城內的士氣也會因而下降。另一方面,如果量還算多,亦可以用來當作發動魔法的魔力來源。因此,丟棄等行為絕不可行。
正因如此,屍體便統一被丟進易於保持陰冷密閉的房間裡。
「嘿——咻。」
衛兵們一臉嫌麻煩的樣子,把托魯和芙蕾多妮卡的屍體搬進了屍體安置場裡。
既然已是屍體,那就不需要費心顧慮了。或許是出於這個心態吧?衛兵們連擔架都沒用,就只是抓著他們的衣領,當成垃圾般地拖著走。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的屍體,加入了並排著好幾具屍體的隊列尾端。
或許是因為之前預賽時產生了相當多的死者,所以屍體安置場裡盈滿著獨特的異臭。
然後——
「——結果……」
衛兵們離去後——門扉不知為何沒關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人影站在屍體安置場的入口。
「結果你既沒能成為騎士,也沒能成為亂破師——沒能成為任何人吶。」
是辛。
辛這麼喃喃自語般地說完後,走近托魯的屍體,摸索他的胸口,從他身上抽出了一張紙片。托魯之前答應辛,會事先寫下「遺體」的藏匿地點,以及他所設下的陷阱的解除方法。
「你還真的老實地事先準備好這個,你就是這一點不適合當亂破師吶。不過,這張紙我就心懷感激地收下啦。我姑且就放了阿卡莉吧。至於你們那兒的嘉依卡將何去何從,只憑我一己之言也幫不上忙吶。」
辛一這麼說完,便與之訣別似地轉身背對托魯,踏步離去。
門邊或許有衛兵正在待命吧,門扉再次發出「嘰咿嘰咿」的奇異聲響,被關閉了起來。
冰冷陰暗的闐寂,在屍體安置場裡急速蔓延。
在這片寂靜之中——
「…………」
如呻吟般低沉短促的聲音,在地板上匍匐。
同時,銀藍色的光芒包住了托魯的身體。
這顏色——跟魔法發動時所產生的光芒一樣。
過沒多久……
「…………」
托魯悠然起身。
這名亂破師,確實應該已經被刺穿了心臟才對。可是,他卻大力地搖了搖頭,像是要甩落在自己身上的死神一樣——緊接著嘆了一口氣。托魯的目的,終究只是搶回嘉依卡三人、奪走遺體。僅僅在武鬥大會取得優勝,並不是一個能化目的為可能的方法。
於是,托魯期待——一旦死在大家眼前,辛等人的監視視線,便不會再放在他身上了吧。
「好了——」托魯站起身來,用做好覺悟的眼神靜靜說道:「從現在開始,才是真正的戰鬥。」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五章 復活的儀式 RESURRECTION CEREMONY
房間的空氣,冰冷得很詭異。
這並不是指氣溫很低……而是一點生活感也沒有。
凝滯的氣氛聚積於此,彷彿廢墟的內部。雖然置有可說是最起碼的家具等等,但那些家具幾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光看這個房內景象,應該會有很多人都不曉得:這正是分配給公主大人——哈爾特根公王兩名養女的房間。
伊琳娜和愛琳娜基本上都在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的寢室就寢。
不過,她們仍另有專用的臥室……她們都是在臥室裡換裝,以及作所需的梳妝打扮。
而她們的臥室,即是這個房間。
雙胞胎養女大多時候都如影隨形地陪侍在哈爾特根公王的身邊,但想當然耳,有時候也會有其中一人,或者兩人一起離開他的身邊,回到這間房裡來。
伊琳娜和愛琳娜共同使用著同一間臥室。
「嗯……嗯嗯……?」
這間房間的周圍,既沒有本該守在此處的衛兵,甚至連打掃的侍女們,也不得進入她們的房間。這是因為公王的兩位公主們主張「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雖說是公王的女兒,但由於她們是來歷不明的養女,因此城堡裡的相關人員說服自己這樣想:「她們肯定是不習慣受到貴族公主般的對待」,借此制止自己再繼續刨根問底。
因為格蘭森城內的人們都知道: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惹得她們不高興的話,腦袋很有可能就會真真正正地「搬家」了。
且說……
「……嗯……」
現在在房裡一邊從唇角發出某種苦惱的聲音——一邊脫著衣服的人,正是愛琳娜。可說是她另一半的伊琳娜並不在她的身邊。
愛琳娜脫成全裸之後——站在裝於牆上的穿衣鏡前。
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白皙女孩,在鏡裡歪著頭:
「這邊果然也差不多該換了嗎……嗯……」
「換」。
這個詞所指的究竟是什麼呢?
現在的愛琳娜不著一縷,甚至連髮飾之類的東西也沒穿戴在身上。
映照在鏡中的,確確實實就只有愛琳娜本人而已——找不出半點能更換的東西。
「……?」
愛琳娜忽然轉頭望向背後。
她剛剛從鏡中好像看到她的背後——有什麼東西動了。
紫眸所注視的彼端,並沒有什麼會動的東西。
取而代之的是——
「………………」
凶器在下一秒像蛇一樣,迅速且巧妙地纏上了她白皙的喉嚨。
並不怎麼吃驚的愛琳娜,只轉動了眼珠,看著在自己頸項上環了一圈的蛇咬劍劍鋒。
如鞭自由自在伸縮曲折的此劍,攀援著她的肩膀,延伸至她的斜後方。
「——若吵,人頭,落地。」
這句話沿著蛇咬劍,傳到了她的耳邊。
沒多久,握著蛇咬劍劍柄的少女,以及貌似其隨侍的長槍男子,慢慢地繞到愛琳娜面前。
「……哎呀。」
愛琳娜眨了眨眼。
是「紅色」嘉依卡及其從者——使槍的傭兵大衛。
「喲,公主大人。」
大衛用非常粗魯的口氣說道:
「可不可以拜託你幫我們帶路一下啊?」
「帶路?」
紅色嘉依卡若有意為之,愛琳娜將會如其警告,在一瞬之間人頭落地。儘管愛琳娜對此心知肚明,但她依然沒有露出焦急或膽怯的神色。
對此,大衛有一瞬間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不過,他似乎判斷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於是又繼續說了下去:
「咱們的夥伴好像來你們這兒叨擾了。我們想帶她回去,但老實說,我們不曉得她身在哪裡吶。」
「哦……」
愛琳娜露出苦笑。
不只格蘭森城,舉凡規模龐大的城堡,往往都會設置好幾個備用的設施——譬如,就算是牢房,也不會只集中在一處,而是會分散至兩個以上的地方。
與其一間一間去找類似牢房的房間,還不如捉住很有可能知道會在哪兒的傢伙,或把重要人物抓來當作人質,以提出交換的要求,還比較省時省力……大衛兩人應該是這麼想的吧。
他們在昨天的比試輸了。
傷口應該還沒痊癒才對。表面上恫嚇著愛琳娜,但他們本身其實光只是站著,就已經是勉勉強強了——這種狀態的可能性很高。
然而——
「順便把你們手上的賈茲皇帝『遺體』所在位置也告訴我們,這樣我們會更高興喲。」
「真貪心呢。」
愛琳娜一臉愉悅地說道:
「不過,已經不可能囉。父親大人不留俘虜。擅闖者,一律當場死刑。」
「………」
男子眯起雙眼。
他沒有露出吃驚的模樣,果然是因為早已有心理準備了嗎?
不過——
「我不曉得你們那個夥伴究竟是怎樣的人,但是……」
愛琳娜微微轉動脖子,將視線投向紅色嘉依卡——然後吟唱般地如是說:
「都是你們害的,所以她才會一邊受苦,一邊死去了啊。拷問侵入者,大略問出其幕後關係,才是基本之事。因此,若是女人,會被士兵們沒完沒了地侵犯,最後燒臉,然後死刑;若是男人,便砍斷手腳,使其無法動彈,最後去勢,然後也還是死刑。」
「…………」
不管是紅色嘉依卡還是大衛,兩者都不發一語。
愛琳娜一邊微笑,一邊添了這麼一句:
「啊啊,真可憐吶。」
「——閉嘴!」
大衛呻吟般地說道:
「即使如此,在我們見到屍體以前,哪會相信你啊?」
「沒有屍體喲。全都捏爛打碎扔掉了。」
「…………」
就連紅色嘉依卡也不禁為之顫慄。她哆嗦的模樣,映入了愛琳娜的眼簾邊緣。
是出於恐懼?還是出於憤怒?無法區分。
「辛苦你們啦,你們的行動徒勞無功呢。」
愛琳娜對著紅色嘉依卡如此說道:
「打從一開始你們一起潛入就好了,這樣的話,就能一起受死了喲?」
「就跟你說『閉嘴』了,你這個臭小鬼!」
大衛將手上的長槍對準愛琳娜的鼻尖,然後對她說:
「哪信得了你啊?我才不相信咧!」
「不然你想怎樣?」
「…………」
大衛啞口無言。
愛琳娜的話若真屬實,那麼他們甚至連同伴的屍體也無以確認了——大衛到底也明白這點巴。
「為了取得『遺體』,你才這麼做的吧。」
愛琳娜說道:
「你為了你自個兒的事,而把其他人也捲進來了喲?」
「——那是……」
「嘉依卡,別聽她胡言亂語!」
大衛這麼說,但愛琳娜滿不在乎地逕自向紅色嘉依卡繼續說:
「你為了自己,而將其他人的性命用過就丟了呢。這就形同於是你殺了她啊。呵呵,但也沒關係啦——反正是其他人嘛。」
「…………」
紅色嘉依卡咬住下唇。
愛琳娜又繼續如連珠炮般地說著:
「不過,你的事情真的這麼有價值,甚至不惜濫用他人的性命嗎?說起來,你為什麼要收集『遺體』呢?你憑什麼相信自己才是正確的、憑什麼相信自己就是『嘉依卡』?並不是出於自己任性的自以為是,才害其他人毫無意義地死掉了——你能挺著胸膛這麼說嗎?」
「——我……」
「閉嘴!」
大衛用滲出怒氣的低沉嗓音這麼說:
「別喋喋不休地說那些無聊的話了。快告訴我們『遺體』所在的位置!」
「哎呀,同伴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嗎?」
「…………」
「也是吶。不忘掉的話,心情會受不了嘛?」
「真是個可恨的臭丫頭吶……」
對於愛琳娜滿是嘲弄的語氣,大衛臉紅脖子粗地如是回應。
這時——
「——到此為止。」
他們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又是怎麼出現的呢?
數道人影豎立著,將男子、嘉依卡以及愛琳娜包圍了起來。
由於他們都蒙著面,再加上全都穿著樸素的灰色裝束,因此就連是男是女也難以辨別。
接著——
「你們這些傢伙……!」
「你也是嘉依卡嗎?」
其中唯獨有一名非常非常普通——他若走在格蘭森城周圍市街裡,混在人群雜畓之中的話,很有可能會讓人馬上看丟——全身打扮得如此毫無特徵的男子。
清秀端正,卻缺乏特徵……如此這般的長相。將長長的頭髮綁束在後腦勺的髮型,最令人印象深刻。但反過來說,他一旦連髮型也改變了,那麼其他人會更難辨認出他的容貌。
辛·亞裘拉與昴星團六連星眾。
「……是這座城的亂破師嗎?」
大衛用有如野獸呻吟般的聲音問道。
「哎,是啊。」
辛點頭承認。
「我好像有看過你那張臉。是叫做大衛來著嗎?你是武鬥大會的參賽者吧?」
「…………」
「放開公主大人。如果照做的話,就姑且先聽聽你們有什麼話要說吧。」
「別開玩笑了!握有人質的是我們,你才該趕緊讓其他傢伙退下,由你來為我們帶路!」
「……嗯哼。」
辛偏頭望向——尚被蛇咬劍環住脖子的愛琳娜,然後說道:
「這兩個人這樣說呢,公主大人?」
—下一瞬間。
……滋噗。
令人寒毛直豎的深沉悶聲響起——蛇咬劍的劍鋒劃開了愛琳娜的脖子。這並不是紅色嘉依卡幹的。而是愛琳娜把手放在蛇咬劍上,強硬地拉扯著,想要把蛇咬劍卸掉。
血珠紛飛。
似乎連頸動脈也被切斷了,大量的鮮血從愛琳娜的身體裡噴了出來。
「什……?你這傢伙……!」
大衛——以及紅色嘉依卡不禁愕然。
在他們視線的彼端,愛琳娜頓失力氣,當場倒下……由於這個衝擊,原本勉勉強強與身體相連的頭部,離開了她的軀體,滾落下來。
見狀——
「哎呀,人質沒了呢。」
辛一臉平靜地宣告。
辛——望向房間深處,並如是問道:
「您之前說她和伊琳娜都差不多到了該換的時候,所以應該不要緊吧?」
「是啊,沒關係喲。」
與通往走廊的門扉不同,房裡還有——另外一扇門。
那扇門的構造毫不起眼,彷彿與牆壁融成了一體。門板敞開,有某種東西……有某人從凝聚著幽暗的深處,慢慢現出身影。
「————」
紅色嘉依卡驚愕地發出無聲的吶喊。
從門的另一頭——或許是因為雙腳不良於行,才坐在輪椅上——現出身影來的那個人,是一位臉孔神似嘉依卡的少女。而她理所當然似地擁有著紫色雙眸,以及銀色頭髮。
她不是伊琳娜。
當然也不是愛琳娜。
恐怕又是另一位——「嘉依卡」。
「哎,只是有點可惜吶,人偶壞掉了……」
那名「嘉依卡」只穿著幾乎跟貼身內衣一樣單薄的黑色衣物,驅動著構造粗大得格外像機關的輪椅,漾起不明顯的微笑,然後說道:
「反正新人偶也到手了……最重要的是——辛你幫我把剩下的所有遺體都回收回來了,所以也已經不需要再繼續做這些麻煩的事了,對吧?」
坐在輪椅上的黑色嘉依卡這麼說完之後,將兩道與可愛笑容毫不相稱的冰冷視線——對準了身穿紅色衣物的「同類」。
——————————
在格蘭森城內,到處都存在著挑空的設計。
這——並不單單只是為了裝潢。這種構造,讓防守的一方,能從上面的樓層單方面地攻擊侵入到城裡來的敵兵,在攻防上著實大有裨益。用弓箭或魔法,未了用煮沸的油或石頭等等,從城牆上對湧來的敵兵發動攻擊——這種應戰方法,可說是經典中的經典。而在格蘭森城裡,能讓人活用高低優勢的挑空結構隨處可見。因此,城堡內部也能進行前述那樣的攻擊。
當然,如果對戰時慢吞吞地貼在牆壁上移動,就只有等著被瞄準的份兒了——不過,平時巡視的士兵也不多,只要爬得夠快,反倒可以縮短需要移動的距離。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兩人,或攀牆,或往上面的樓層拋丟繩子,在繩子勾穩後,沿著繩子攀爬,借此在城堡內快速移動。
「這時間……辛差不多已經把遺體拿回來了吧?」
托魯沿著繩子,一邊爬往挑空的樓層,一邊說道:
「如果公王陣營的嘉依卡,早已入手了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多的『遺體』,那麼——很有可能所有的『遺體』都已經收集齊全了。」
「哎,是啊。」
如此隨聲附和的人,正是在一旁爬著牆的芙蕾多妮卡。她現在基本上是少女的形態——但長在她手上的爪子,正深深嵌在牆壁上。
「不過,有必要把真品全都交出去嗎?」
芙蕾多妮卡這句問的是「托魯把遺體真品的所在位置和陷阱的解除方法特地寫在紙上,交給了辛」這件事。
「嘉依卡們——至少『白色』和『紅色』都很執著於集全所有的『遺體』吶。如果公王身旁的雙胞胎也抱著同樣的心思,那麼她們一旦入手,肯定會把『遺體』收藏在同一個地方吧。到時就一口氣全部搶過來。而且,我不清楚那對雙胞胎和哈爾特根公王的個性如何,如果東西被他們一眼看穿是假貨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勃然大怒,動手殺死嘉依卡和阿卡莉。」
「…………」
芙蕾多妮卡歪頭納悶了好一會兒,然後凝視著托魯:
「嘉依卡和阿卡莉,或許都已經被殺死了啊?」
「…………」
確實有這個可能性存在。
托魯一剎那思索著該如何答覆她是好,最終他短短地嘆了一聲,如此回應:
「所以呢?」
「托魯戰鬥的理由,在那個時間點就消失不見啦——就跟多明妮卡一樣。」
芙蕾多妮卡的語氣裡,毫無一絲感慨之色。
不過,正因如此,她的話語現在正從完全的第三者立場,冷靜地敦促著托魯思考。
「到頭來……」
托魯露出微微苦笑,然後說道:
「不只亂破師,但凡人類,不管到哪裡去,都無法『只』為別人作戰吶。」
「是這樣嗎?」
「是啊。即便我為了嘉依卡喪失性命,但那畢竟是我自己所選擇的活法,也是我自己所尋求的死法。所以,那並不是嘉依卡『害的』,對吧?」
「…………」
芙蕾多妮卡一臉不明所以地歪頭納悶。
托魯對著這樣子的她——繼續說道:
「我自始至終都是為了自己而活,為了自己而死,僅此而已。假設——即便嘉依卡已經死了、阿卡莉已經被殺了,我仍會將此視為事實,並在接受這個現實之後弔唁她們,以滿足我自己。並不是因為有人教育我應該要那樣做,而是我自己想要那麼做。僅僅如此而已。」
「……雖然我聽不太懂……」
芙蕾多妮卡開口說:
「但結果——對托魯而言,不管是嘉依卡的性命,還是嘉依卡的目的,都不是你最重要的事情?你自己的想望,才是最重要的事嗎?」
「就是那樣吶。」
托魯乾脆地點頭承認。
要對白色嘉依卡見死不救,然後完成收集「遺體」的目標嗎?
還是要放棄完成目標,救白色嘉依卡救到底呢?
若以亂破師的身份而言,他應當採取前者才對。
不過,在托魯的心中,有另一個自己正在高唱著不同的意見。
(話說回來,我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跟隨白色嘉依卡呢……)
當初自己究竟為什麼渴求戰亂呢?
當初自己究竟為什麼——明知不適合,卻又堅持要當一個亂破師呢?
那是……
「不管是『遺體』還是白色嘉依卡,都不是優不優先的問題。」
托魯一派輕鬆地這麼說。
以亂破師的立場,思考正確的選擇——這件事情本身,之前一直束縛著自己。
以亂破師的立場而言是正確的,卻不代表做了那個選擇就一定不會後悔。狀況往往千變萬化,對亂破師而言,應該也會有打不破的局面吧。
亂破師講求合理性。
身為一名亂破師,任誰都會像某種機關一樣,導出每個人都能算出來的結論,然後僅僅遵從那個結論罷了。正因為講求合理,故從合理性導出來的結論,僅僅是正確而已,並不能保證就是最好的結論。
在合理地思考過後卻無計可施時,亂破師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甚至連碰碰運氣、賭個危險的一把也無法做到。
「我要救嘉依卡。而遺體也——雖然一度交給了那些傢伙,但我會全部回收回來。」
托魯露出微微苦笑,如此說道。
「……這樣啊?這樣就行了啊?」
芙蕾多妮卡輕輕點頭。
像是在確認著她自己是否認同。
接著——
「那麼,我也要照我想做的那樣去做,可以嗎?」
芙蕾多妮卡向托魯這樣詢問。
托魯總覺得她這語調跟平時不太一樣,於是皺起眉頭。
「……具體而言是……?」
「正如我一開始所說的那樣啊。」
芙蕾多妮卡倏地將身子靠了過來。
正沿著繩子攀爬牆壁的托魯,反射性地想要維持與她之間的距離——卻辦不到。芙蕾多妮卡就這樣子牢牢地抱住了托魯的背部。
「你說的『一開始』是指——」
「像這樣子。」
她喃喃自語般的話語——才剛說完的下一瞬間。
「————」
尖牙深深刺入脖頸的劇痛,令托魯忍不住放開了手上的繩子。
「嗚啊!」
托魯束手無策地掉落到地面。
他全身摔在地上,泛起陣陣痛楚。
與此同時,托魯感覺到——量多到足以致命的鮮血,從那道被芙蕾多妮卡撕咬的傷口流了出來。
完全出乎意料。
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芙蕾多妮卡竟然—
「你這……傢伙……?」
「我也要照我想做的那樣去做喔?」
芙蕾多妮卡一這麼說完——便又重新咬上仰倒在地的托魯的咽喉,咬下了他喉嚨的肉。
——————————
格蘭森城的最深處——謁見廳。
在確認托魯兩人敗北之後,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與伊琳娜、愛琳娜便離開了此處。
由六連星眾帶入此處,剛好像是與他們三人交替的來者——
「——『紅色』。」
阿卡莉喃喃低語。
「…………」
正如阿卡莉所言,此時戴著手銬腳鏢、走進謁見廳裡的來者,是紅色嘉依卡、使槍的大衛,以及女魔法師賽爾瑪……簡言之,即紅色嘉依卡一行人。看來他們似乎也和白色嘉依卡、基烈特隊隊員一樣,在潛入城堡之後被捉了起來。
紅色嘉依卡也被迫坐在白色嘉依卡等人的身旁。
不過——公王他們似乎已經沒有打算要讓他們繼續觀看武鬥大會的比試了。
用來焚煙的火爐已經被撤走了。在嘉依卡等人的面前,是一整片寬廣遼闊的地板。
公王等人最想讓他們看的,終究只是白色嘉依卡和基烈特隊的「相關人員」在苦戰惡鬥——不,是受傷倒下的景況吧。然後還故意說些嘲弄般的話語,這應該也是打算要看他們痛苦的模樣,借此幸災樂禍吧?
這時——
「————」
不只嘉依卡,就連基烈特隊的隊員們也全都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六連星眾接著運入了——「那些東西」。
十具又黑又大的箱子。
亦即……
「……棺材。」
白色嘉依卡睜圓雙眼,喁喁細語。
她自己原本背著的棺材,也被他們沒收,排列於其中。
除此之外,也另有她似曾相見的棺材——「紅色」之前隨身攜帶的那個。每一具棺材都很相似,但構造樣式都有一點點的不一樣。棺材共有十具。換言之,這意謂著:除了伊琳娜與愛琳娜、「白色」與「紅色」以外,還有六名嘉依卡在哈爾特根公王的身邊。
像是在證明此事似地……
「…………」
五名少女從王座後面出現了。
卻不見伊琳娜與愛琳娜的身影。
她們五個人全都是銀發紫眸——擁有著合乎「嘉依卡」的特徵。不過,除此之外,她們一個個全都相同的特徵是——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她們既不說話,也不做出任何舉動。從她們排列並立的身姿,完全感受不到半點生機。
這模樣,簡直就像是……
「——提線人偶。」
如是嘟噥低語的人,正是基烈特隊的機工師芷依塔。
「跟我在那座航天要塞裡看到的一樣……透過通訊系魔法,讓對方意識朦朧,借此支配對方……」
「是啊,沒錯。」
像在支持芷依塔想法的這道聲音,從王座的另一頭傳了過來。
接在五名「嘉依卡」之後,重新在該處現出身影的人,正是王座的主人史帝芬·哈爾特根——另外還跟著一名坐在輪椅上的半裸少女。她既非伊琳娜,亦非愛琳娜。
紫眸與銀發。
也就是說,這名少女也是「嘉依卡」囉?
然而……
「支配他人很難。但是,比起其他人,同是『嘉依卡』的話,能更加輕易地支配喲。我實際試過之後,才發現了這件事呢。」
「是因為基底已經平整完畢了嗎。」
——一名禿頭男子喃喃說道。
嘉依卡她們確實曾聽芷依塔喚他為馬特烏斯或卡拉威,似乎是基烈特隊的魔法師。之前曾有魔法師操縱奇眼鳥襲擊嘉依卡一行人——那個魔法師,恐怕就是這名男子吧。
這也就是說:他相當擅於通訊系、將他人化為傀儡的魔法。
「畢竟所有的『嘉依卡』,原本其實是毫無關係的人,然後就像被創造出來的『面具』一樣……」
「——!」
聞言,「白色」與「紅色」——兩名嘉依卡愕然回頭。
「這是怎麼回事?」
大衛代替茫然的兩人如此問道。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嘉依卡』這個人類存在。不,或許有其原型存在也說不定……但現今存在的『嘉依卡』,大多是只有人格被移植到毫無關係的人類身上,人為創造出來的存在。」
馬特烏斯以低沉冰冷的聲音說著,像是在宣讀單純的事實記載一樣。
「…………」
兩名嘉依卡兀自茫然。
然而,坐在輪椅上的少女——她既非伊琳娜,亦非愛琳娜,但為了方便起見,就照她如貼身內衣般的衣服顏色,權且稱之為「黑色」——卻泰然自若。
任意操縱著好幾個「自己」的「黑色」,或許早已察覺出這個事實了。
「我們隊裡的薇薇·荷羅派涅,似乎也是那種『應當會變為嘉依卡的存在』。不過,我們在她變化的途中,干擾了她的『轉生儀式』,結果她變成了如今變身不夠完整的狀態。儘管有著銀發紫眸,但原本的基底人格依然殘留著,沒有身為嘉依卡的自覺——變成了這樣子的存在吶。」
「我——」
聽了馬特烏斯的話之後,「白色」嘉依卡就只是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而「紅色」嘉依卡則咬著下唇,注視著自己的膝蓋。她們驚訝歸驚訝——但另一方面,她們應該也有部分「果然如此」的感覺吧。
欠缺戰爭結束前後的記憶。
存在著報相同名號的少女。
——這些並不是偶然。
「為……何……」
「白色」喘氣般地喃喃低語。
「當然是為了父親大人啊。」
坐在輪椅上的「黑色」,對「白色」嘉依卡笑著說。
然後——
「史帝芬。」
她回頭對自己身旁的哈爾特根公王嫣然一笑:
「謝謝你,我的願望實現了喔。」
「你的願望——嗎?」
史蒂芬彎下身子,一邊端詳「黑色」嘉依卡的表情,一邊說道:
「我能得到你的原諒嗎?我心愛的嘉依卡啊。」
「當然。我愛你喲,史帝芬。」
「黑色」嘉依卡這麼說完之後,伸長雙手,緊緊地抱住史蒂芬的頭。
「雖然我的身體無法好好地愛你,但我的人偶、我的分身們,已經愛過你,也原諒你了。你已經沒事了。」
「黑色」嘉依卡以水光瀲濫的剪水雙瞳這麼說完之後——
「所以,你已經可以死囉。」
下一秒,史蒂芬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傾向一邊——倒了下來。
不知她們是何時移動的……五名嘉依卡面無表情地拿著各自的武器——弓箭、長劍、魔法機杖等等,同時由上往下俯視著史蒂芬。
即便是擅長武術的公王,一旦被冷不防地刺殺,也還是躲避不及嗎?
還是說,五名嘉依卡的本領,都很超群絕倫呢?
抑或者——與「黑色」所操縱的人偶們共度充滿情慾的時光,讓高手如他,也沒志氣地墮落了嗎?
不論答案是哪一個……
「陛下!」
六連星眾馬上反應過來,正欲動身——卻如凍僵般地駐足在原地。
因為史蒂芬的手臂一邊顫抖,一邊舉起來制止了他們。
「……沒關……系……」
史帝芬·巴爾塔扎·哈爾特根公王如是說道:
「……因為……我……得到原諒了……」
他這麼宣告完之後——手臂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周圍的人們,只能茫然地望著他那副模樣。
冰冷到令人發痛的沉默,在謁見廳裡瀰漫了好長一會兒。
原諒,被原諒。
除了情慾以外,史蒂芬和「黑色」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其他人不可能明白。其他人不會明白:他們兩人是如何相識,史蒂芬為何就算獻出王國的一切,也願意為了「黑色」鞠躬盡瘁。
然而……
「你……」
大衛呻吟般地說;
「究竟是怎樣——」
「對我而言,我最愛的人……就只有父親大人一個人喔。」
「黑色」嘉依卡說道。
笑靨浮現在她惹人憐愛的臉上。
對方好歹庇護著她,為了她的目的而豁出一切協助她——連她也向對方親口宣告了「我愛你」。然而,這名少女卻一邊笑著,一邊殺死對方。
但是……
「…………」
與此同時,可以見到她的雙眼又大又濕潤,兩條水痕從她的雙眼裡流淌了下來。
「史蒂芬終究不是父親大人。有兩個父親大人的話,不就太礙事了嗎?」
她邊笑邊哭。
情感的背離或對立,正在一個人類的心中產生嗎?抑或者,勉強將「嘉依卡」的人格複寫在他人的肉體裡,而該人格的不穩定,導致了她現在這樣?這些問題的答案,其他人也不可能明白——
「等父親大人回來了以後,我便將這個國家原原本本地獻給他,如此一來,賈茲帝國的復興也就輕而易舉了。」
她那張可愛的臉上,又是笑,又是哭,充滿著矛盾。與此同時,「黑色」說出了沒半個人——甚至連「白色」、「紅色」也從未預想過的事情。
「……什麼?」
全體愕然。
看來不只哈爾特根公王,甚至連六連星眾也沒被告知過這件事情。雖然極為罕見,他們現在也以茫然的樣子,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賈茲帝國皇帝的「回歸」。
這也就是說——
「怎麼可能……」
如此喃喃低語的人,不曉得是誰。
但「黑色」毫不在意地邊笑、邊哭、邊說:
「一旦湊齊全部的『遺體』,我腦袋裡的鎖即會鬆脫。我已經知曉一切囉。」
「黑色」在輪椅上攤開雙手:
「來吧,讓我來展現給你們看吧。好好地懊悔吧!我是……我才是真正的嘉依卡!是我圓滿地達成了存在的理由。我才是獨一無二的嘉依卡——」
說罷,「黑色」嘉依卡手指一指——其他嘉依卡們便將並排的其中一副棺材立起,展示棺材裡的東西給大家看。
棺材裡——
「————」
有一具成人男性的遺體。
以前都封裝在玻璃容器裡的各部位遺體被取了出來,配置在原本的位置。那具遺體,正被幹乾淨淨地裝在棺材裡。雖然沒被接合起來,但<禁忌皇帝>的遺骸,以幾近完整的形態再度重現了。
「——嗚?」
「嗚嗚……?」
與此同時,「白色」與「紅色」嘉依卡,連同手銬一起舉起手,摀住自己的額頭——然後忍住頭痛般地發出短促的呻吟。
因為在她們的腦袋裡——從她們看到齊全「遺體」的那一瞬間起,就有東西急遽地湧了上來。
自己是什麼人——不,是什麼東西呢?
應當做什麼呢?
湊齊「遺體」之後,要做些什麼才好呢——
這些問題的答案,就是賈茲皇帝的「遺言」。這些「遺言」,全都被事先裝在所有的「嘉依卡」腦裡。而「黑色」已經先一步看到了「遺言」。她看了之後,已經知曉一切了。
因此——
「沒能變成我的你們,真是可悲啊。我是……我才是真正的『嘉依卡』喲。就是這個我!」
「黑色」用喘息般的聲音如此宣佈:
「就是現在,由我來告訴你們『我們被創造出來的理由』吧……!」
棺材再次被平放回地板上。
輪椅上的「黑色」,運用雙臂,讓自己的身體浮起來——下一瞬間,她將自己拋出去,落在棺中的遺體上。「黑色」一邊抱著遺體的頭,一邊望向視線離不開這兒的「白色」與「紅色」。她一臉滿足地微微——僅只是微微而已,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羨慕嗎?」
「黑色」嘉依卡邊趴覆在遺體上邊問:
「你們想這樣做,對吧?好想、好想這樣做,想得不得了,對吧?雖說是不完全體,但畢竟同樣是『嘉依卡』嘛……?」
「黑色」一面用臉頰磨蹭著遺體,一面說道:
「但是,你們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是我收集的。是我湊齊了父親大人。我的父親大人。」
「…………!」
姑且不論嘉依卡們,其他在場的人,都完全跟不上現在的情況發展。
基烈特隊的所有隊員,想當然耳,也只是旁觀著這奇怪的狀況而已。
「不過,請你們放心。等父親大人回來之後,我會把那裡的兩位當成人偶來使用。你們可以作為我身體的延伸,服侍父親大人喲。不管怎樣,只要長時間使用的話就會受損壞掉,所以經常需要備品呢。」
換言之,伊琳娜、愛琳娜,以及「白色」、「紅色」以外在場的五名「嘉依卡」,也都在以前中了「黑色」的陷阱,被她當作人偶來利用。
「痛苦吧?難受吧?沒能成功的『嘉依卡』們。沒能成功執行存在理由的道具,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有這樣的自覺,你們還有臉活下去嗎?自己所做的事情,到頭來全都付諸流水。來此之前所犧牲的人們,也全都白白死去。你們的行為,不會導向任何未來——」
不管是「白色」還是「紅色」,聽了「黑色」接二連三的話語,都只能面色蒼白地茫然佇立。
「不過,沒關係。我賦予你們新的存在價值。作為我的人偶吶。」
「……讓人自發性放棄思考……!」
芷伊塔氣喘般地喃喃說道。
當要將對方化作為自己的手腳來驅使時,對方的自我——獨立思考能力會是個阻礙。
但是,如果下藥使對方變得跟廢人一樣,對方就只能進行一些單純的作業了。
因此——就算要下藥,也要限縮在最小的劑量。
乘機利用對方的罪惡感,對對方的罪惡感窮追猛打,借此讓對方放棄思考。讓對方不想再獨立思考,最後選擇成為她的人偶。將一切託付給「黑色」,將全部的價值觀都與「黑色」一元化,如此一來,自己就不用承擔思考的責任,進而遭受罪惡感的苛責了。
玩弄擺佈對方的罪惡感。
正是這名「黑色」的能力吧。
接著——
「來吧,父親大人。我現在就將你——『重新生到』這個世上。」
嘉依卡張開櫻色的唇瓣……仍又哭又笑,咬住了<禁忌皇帝>的遺體。
——————————
格蘭森城的——外側城牆,亦即「第一城牆」。
分隔出城內、城外的這道城牆,高度並沒有很高,但厚度非常厚。
這道城牆的內部,為了能應付得了敵軍勢力的進攻,而設置了通道等等,用來搬運重弩砲台和各種物資。雖然說是「牆壁」,但城牆本身就具有要塞的功能,其厚度甚至厚到牆頂可容搬運物資的馬車錯身而過。
沒有戰爭的太平時期,完全不會用到這項設備。因此,通往城牆內部的出入口,大部分都被上了鎖。就連守城的衛兵們都幾乎沒爬上去上頭過。
然而——
「——開始了嗎?」
本來應當沒半個人影存在的城牆,現在——有十道人影圍成圓圈,佇立在上頭。
除卻其中一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是全副武裝。
不過,他們的武器,有長劍、長柄戰斧、機杖、長弓等等……參差不一,而防具也不具統一性。倒不如說,根本沒有人穿戴著相同系列的裝備。有種儼然是臨時拼湊來此的感覺。但是,唯獨一點共通。
白色面具。
他們幾乎全都戴著白色面具。平坦光滑、未加裝飾的面具上,僅僅在額頭或臉頰的部位寫有一個數字。只有這個差別,能夠分辨他們每個人的面具。
「壹」、「貳」、「參」、「肆」、「伍」、「陸」、「柒」、「捌」:
面具恐怕有準備到「玖」吧?然而,應該戴著最後一個數字的面具之人,正露出他本來的面貌,佇立在圓圈的一端。
亞伯力克·基烈特。
「皇像的重生……」
他與其他八個人——正圍著一名少年。
少年擁有著金發碧眼,如人偶般精美的五官——但他的容貌帶著某種不太自然的感覺。
簡直就像是與浮世毫不相干的幻影一樣——
「至此為止,皆如預定,而且也符合皇像的計劃。」
自報姓名為「奇伊」、被人稱為「奇伊」的少年,無人知其來歷……他用著好似洞穿了本該看不見的事物之表情,將目光朝向遠方如此說道。
遠方——亦即格蘭森城的最上層。
謁見廳即位在那兒。
「問題是接下來。」
「…………」
隨侍於其側的九個人,不發一語。
他們就只是等待著命令而已。
不思考,不煩惱,不悖逆。
若要說為何,這是因為他們是死過一回的人類。至少他們自己承認了這點,也接受了這點。他們不會根據自己的想法、信念或慾望去行動,只是如道具般地運作罷了。
是故,他們才被稱作為——<神使>。
只不過……
「…………」
被托魯砍斷左臂而變成獨臂的亞伯力克——凝視著自己所剩的右手,反覆握緊、鬆開拳頭,貌似覺得有什麼異樣。
「上次被他逃了。」
奇伊一臉平靜地如是說。
他說的「上次」,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時皇像竟捨棄了物質性的實體,藉以逃走,著實超出我的意料。為了完全抹除他,必須確實地在皇像恢復成物質的那一刻封滅他才行。」
然而,<神使>們聽了奇伊的話,連一聲都不吭,連一動也不動。他們有沒有在聽呢?就算聽了,又到底有沒有聽懂呢?亞伯力克也停下了右手的動作,如雕像般佇立著。
不過,奇伊也沒有很在意這些的樣子。
不消一會兒——
「皇像的重生一旦結束,就馬上衝進去。所有人全都做好準備。」
奇伊眯起雙眼,如此宣佈。
雖然仍是無聲無息——但<神使>們全都一齊點了點頭。
——————————
托魯·亞裘拉的屍體消失了。
辛從巡邏城內的昴星團六連星眾那兒——收到了這個匯報。
「……怎麼可能……」
史蒂芬——不,「黑色」嘉依卡命令他「暫時不准讓任何人接近謁見廳」。因此,他現在正率領著數名六連星眾,再次檢驗城內的警備機制。
平素「黑色」嘉依卡為了驅動「人偶」,會一直將魔法「網」鋪滿整座城堡。遍佈城內的「網」,往往會察覺出侵入城內的敵方。不過,「黑色」嘉依卡目前好像暫時無法控制那個魔法「網」了。
話說回來——
「只要沒有人特別用魔法驅動的話,照理說屍體不可能爬得起來才對。」
事到如今,用魔法驅動托魯的屍體,應該也沒什麼意義了。特地闖入城內,奪取亂破師的遺骸——他可不認為會有異想天開的人去做這種事。活著的時候,被人稱為走狗;死了之後,遺骸被人拋棄不管,也沒有人會去收他們的屍體——這對亂破師而言,再平常不過了。
托魯其實沒死。
比試結束後,醫生們應當已確認了他死亡的事實才對——但老實說,若只是在短時間內暫停心臟跳動的話,連辛也做得到。以<鐵血轉化>為代表的肉體操縱術,並不一定只是「加速」肉體的動作而已。他們也能靠著「放慢到極致」,佯裝出心臟完全停止的假象——即所謂的假死狀態。
若真是如此——他看起來像被貫穿了心臟的那一幕,其實是種錯覺嗎?
「……繼續巡邏城內!我去找公王陛下。」
辛對六連星眾這麼說完之後,便往謁見廳跑去。
每個人都驚愕無比。
賈茲皇帝的——復活儀式。
將死者召喚回陽世。這件事情本身,大抵是偏離常識的異常行為。
但具體的召喚行動,實際進行下來,既令人毛骨悚然,且又褻瀆三觀——彷彿在直截了當地否定在場所有人的常識。
亦即——
「…………」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濕黏的舌頭發出了聲響。
緊接著是像裂帛般的聲音。但被撕裂的當然並不是布帛。說起來,那根本就不是在「撕裂」。形成肌肉的無數細小纖維,斷裂開來時的聲音酷似布帛破裂的聲響。僅此而已。
潔白皓齒深深咬入。
豔紅小舌嘖嘖舔吮。
這些行為,平凡得不得了——但在此時此景,卻不可能帶來顫慄以外的情緒。
她正在啃食。
「黑色」嘉依卡——正在用她的嘴巴、下顎、牙齒、舌頭,持續咬齧、咀嚼、吞嚥、啃食著賈茲皇帝的遺體。從她那副模樣看來,她對「吃人」這個禁忌絲毫沒有半點躊躇。而且,「黑色」嘉依卡反而用快到就算是普通吃飯也不可能做到的神速,將遺體塞入自己的身體裡。
她啃食的氣勢,彷彿在說著「自己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此事而存在」。
接著——
「…………嗚!」
「白色」嘉依卡呻吟出聲。
「黑色」嘉依卡當著驚愕的眾人面前,繼續啃食著遺體。
「白色」看著那幅奇異的光景——在感到「噁心不快」這種理當如此的感覺之前,她反而先心生了「好羨慕」的念頭。她不禁對這樣子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所謂的「嘉依卡」,是道面具。
所謂的「嘉依卡」,是個假想人格。
那麼,自己的這個衝動,也是打從一開始就被寫入了她的體內嗎?
全部的遺體一旦收集齊全,就會變得——忍不住想要啃食遺體嗎?
「什麼啊!搞什麼鬼啊!那傢伙,竟然做那種——!」
就連大衛,都忍不住以一臉慌亂的模樣大聲叫嚷。
「她是野獸嗎……?」
亞人兵士李奧納多,以鄙棄的語氣脫口而出。
沒錯,那確實是野獸,不,比野獸還不如的所作所為。
同類相食。人類啃食人類。
明明也沒有特別飢餓,卻做出那樣子的舉動——除了這個評語以外,還能用其他怎樣的話來評議呢?這已經談不上是倫理、尊嚴之類的問題了。
然而……怎麼說也不可能毫無意義地做出那樣子的行動。
「…………」
「白色」嘉依卡和「紅色」嘉依卡無意間視線相交。
從「紅色」嘉依卡的表情可以知道,她也跟「白色」一樣——正被自己心中的反感和衝動震撼著。她正在不知所措。她正在困惑不安。
說起來,「嘉依卡」究竟是為何而生?
這個問題的答案,事到如今才慢慢地從她們本身遙遠的內心深處、從她們自己的記憶暗處中浮現出來。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已經被編排好的事。
一切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不覺之間,「黑色」嘉依卡竟已吃完大半的遺體。
當然,不管再怎麼咀嚼、壓縮,一個人的五臟六腑,都不可能完整容納一整個人的身體。
「黑色」嘉依卡抱著急速膨脹成更甚孕婦——大到不可思議的腹部。即便如此,她也仍繼續啃食著賈茲皇帝的遺體。
那張白皙的臉孔毫無痛苦之色,浮現出來的反倒是恍惚的笑意。
她一邊用水波瀲濫的雙眸凝視著虛空,一邊咬碎、吞下幾乎可說是最後一部分的遺體——賈茲皇帝的眼球,然後——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嗯嗯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嘉依卡將上半身向後仰。
她似乎已無多餘心力使用魔法操縱其他的傀儡了,其他的嘉依卡們接連不斷地倒下,滾倒在地上。
接著——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從她口中,迸發出不曉得究竟是喘息還是吶喊,猶如迎接高潮般的聲音。
「——!」
「黑色」嘉依卡眼珠翻白。下一秒,一隻手臂扎破她的腹部,伸長至虛空之中。
——————————
狂奔、狂奔、再狂奔。
一個勁兒地加速再加速。
辛在通道中如疾風般地飛奔而過。
城內的風景從他的左右兩邊向後流逝。
辛在途中與無數名衛兵、侍女等人擦身而過,但由於辛的動作實在太快了,幾乎所有人就連自己跟誰——哦不,跟什麼東西交錯而過了,也沒能理解得了。
邊壓抑氣息邊狂奔的技法,對亞裘拉戰魔眾的亂破師而言,是比<鐵血轉化>還要更為高階的奧義。練到極致的話,便真的是暗殺自如。周圍的人們,甚至連被暗殺的本人,都不會察覺到「被殺了」。這個技法,可化「如此暗殺並逃離現場」為可能。就連辛,也都還只是曾使用過這招奧義而已,尚未達到淋漓盡致的程度。
「…………!」
就在他——急奔的當中。
辛突然察覺到了。
所有東西都在轉瞬間向後方飛逝,在此種狀態下,辛的可視範圍一隅,竟存在著猶如靜止般的人影。換句話說,這無非是那些人影也用著和辛一樣的速度,朝謁見廳飛奔而去。
那些人影,數量有將近十人左右。
他們的臉上——都戴著白色的面具。
「什麼人!」
辛這麼問的同時,大概察覺到了。
這些人影——這些傢伙們,是那隊打倒托魯的二人組的同類。
他們的白色面具上,同樣全都只寫著一個數字。這些來歷不明的戰士,將真實面孔隱藏在白色面具的後面,身軀裡則隱藏了一身可怕的本領。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哦不,究竟是何方神聖?
光從他們的裝扮看來,既有騎士,也有傭兵、魔法師等等,裝備各自不一……奇怪的是——就連魔法師也正以媲美於辛的速度奔跑著。背著長長的魔法機杖,卻迎風飛奔,身輕如燕得令亂破師相形見絀。
(難道是<鐵血轉化>嗎!)
莫非那名魔法師正在使用辛也熟知的亂破師奧義之一——<鐵血轉化>?就算不是,至少也會是與之同種的技法吧?如果不具有足以耐得住<鐵血轉化>的肉體,那麼這樣做,就只會弄壞自己,到無可挽救能地步。
還是說,讓人看起來覺得是魔法師,但其實是某種騙術?
「你們是什麼人!」
辛再次扔出質問——其中一人忽然將戴著白色面具的臉轉向辛,並對他說道:
「我等乃<神使>。」
「……什麼?」
「即執行天意的使者。記住,阻擋我等去路者,形同對上天啐唾!」
「……!」
莫名其妙。
這些人——該不會打算說自己是「天使」吧?
這不就是在說:真的有神存在,並派遣弛的使徒來到了這個世界嗎?
「——可疑的傢伙!」
辛一這麼斷定宣告,下一秒,他便從懷中抽出飛鏢,射了出去。
當然,對外行人而言,那些飛鏢的速度、角度都相當足以斃命——但即使是辛,也沒想過光靠那些飛鏢就能收拾掉他們。如他所料,那些飛鏢全都被疾奔的<神使>們擋飛,扎進了牆壁、天花板和地板——當然,這只不過是辛在試他們身手罷了。
下一瞬間,辛從背後拔出了小機劍,拿在手上,朝最近的對手揮砍了過去。
一擊、兩擊、三擊。
鋼鐵互相撞擊的聲響,在通道里來迴蕩漾。
辛與侵入者們彼此都邊狂奔邊互擊,不曾停下腳步,然後他們就這樣子——
「——!」
突然間,約有二名昴星團六連星眾打算阻擋他們,摻和了進來。但辛與侵入者們撞飛了他們,並踢破謁見廳的大門,滾進當中。這扇大門又厚又重,本來光是開合便已相當困難。而今,這扇大門卻像破裂開來似地朝裡頭敞了開來。
然後——
「————」
一股濃密的——血腥味,從辛的鼻間竄過。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辛擋掉了一次對方的攻擊之後,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然後回頭望向謁見廳的王座。
王座那兒,竟是一片宛如地獄的景象。這是連辛——連身為亂破師,且經歷過好幾次殘酷戰場的辛,也想像不到的景象。
流著血,倒在王座前的人,是他的主人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
那個以<斬首王>、<武王>之名蓋世的史蒂芬,簡直就像是路旁餓莩一樣,如破爛抹布般地倒臥在地板上。他的身體下方聚集了一大片的血泊。
他的周圍,有數名「嘉依卡」也跟他一樣倒在地上。
此外,他附近的地板上,有十具棺材正並排在一起。
其中一副棺材——其旁有「黑色」嘉依卡的身影。
然而……
「……怎麼可能……」
辛茫然低語,渾然忘了自己尚跟別人正戰得火熱。
對辛而言,幸運的是——那些侵入者們也已經沒把辛放在眼裡了。
哦不,他們會拔劍相向,純粹只是因為辛剛才妨礙了他們——那些侵入者們,恐怕打從一開始就對辛絲毫不感興趣。
「…………啊啊……啊…………」
「黑色」嘉依卡正倒地呻吟。
操縱著伊琳娜、愛琳娜,以及其他嘉依卡的她,正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然而,她現在卻流著大量的鮮血,倒臥在血泊之中。
「…………啊……」
她似乎還尚存一息……但從那副模樣看來,她恐怕已經沒救了吧。
她的白皙肚子,被人從下體部位往左右兩邊大大撕裂開來。她的內臟暴露在體外,且正蜷繞於鮮血黏糊的地板上。簡直就像是有人抓住人偶的雙腿,強硬地扳開一樣。她的下半身超越了人體極限,往左右兩側大大地敞開。
更甚者……
「………………」
一名全裸的——少年,從那灘血泊之中悠然起身。
「什麼……你是誰?」
真是莫名其妙。
那名少年究竟是誰?
從原本是「黑色」嘉依卡下半身的位置站起身來的那個人類,究竟是……
不,說起來,那真的是人類嗎?
紫色雙眸、銀色頭髮,簡直……簡直就像是——
「——肅靜!」
冰冷的嗓音,迴蕩在充滿血腥和瘋狂的謁見廳裡。
這道聲音發自於那名少年——不過僅僅數秒,但辛仍花了點時間才察覺出這點。
「吾乃皇像。乃本該成為統治者、皇帝之存在是也。」
「————」
其他人好像也同樣覺得莫名其妙。
包括事先被帶來謁見廳的兩名嘉依卡、基烈特隊的成員,以及阿卡莉和與她同行的——名喚妮娃的同伴。除了上述的最後一個人以外,其他人全都以茫然的表情凝望著那名少年,以及如今仍在少年腳邊奄奄一息的「黑色」嘉依卡。
那名少年剛剛說了什麼?
皇像?
統治者?
本該成為皇帝之存在?
「於現世之名,乃是——阿圖爾·賈茲。」
少年泰然自若地如此自報姓名。
「怎麼可能——」
<禁忌皇帝>已經死了。
正因為他已經死了,所以嘉依卡們才在收集他的遺體啊?
然而——
(……有一說,說他是高齡三百多歲,甚或是一千多歲的怪物……)
無人知曉阿圖爾·賈茲的出身來歷。
而他所發明出來的技術,大大地改變了戰國時代的面貌——原本這片菲爾畢斯特大陸理所當然的原始面貌。
以往的戰鬥,只是高舉著劍,鏗鏗鏘鏘地互相砍殺而已。自從有了魔法技術之後,以攻擊魔法的較勁為首,戰場上既有了航天機兵翱翔於天空,還出現了航天要塞之類的東西。
這些東西,據說全都是發源自賈茲帝國的技術。
換言之——
(賈茲皇帝透過某種方法,讓自己連在死後也能使用復活的秘術……?)
而那種秘術,如果真的需要用到「遺體」的話呢?
「——辛苦你了。」
他白皙的腳,將腳下的血泊,以及蜷曲於血泊之中的內臟,踐踏得一蹋糊塗。
他悠然佇立的裸體,看起來竟像在轉瞬間逐漸長大,這難道是眼睛的錯覺嗎?
抑或者——
「父……親大……人……」
「黑色」嘉伊卡的下半身被活生生往左右兩邊撕裂開來。她出聲呼喚那名少年,同時呼吸逐漸衰弱下來。她雙眼的焦點,已經沒有對準任何地方。恐怕連認知那名少年到底有無回應呼喚,也很困難了吧。
「『祓禊』已經結束了。你可以死了。」
少年瞥了一眼瀕死的嘉依卡,然後如此宣告。
「…………」
「黑色」嘉依卡似乎想說些什麼而開合著嘴,然後——就在此刻,她永遠停止不動了。
「白色」、「紅色」嘉依卡與其從者們,以及基烈特隊的成員等人,就只是愣愣地望著那幅景象。其中應該有人甚至就連發生了什麼事,也還搞不太清楚吧。
即便親眼見了,也肯定無法相信。
身材嬌小的少女——居然「分娩」出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少年。
相對於他們,這名少年,哦不,已經復活的阿圖爾·賈茲卻是一臉平靜。
「……汝等是<神使>嗎?」
阿圖爾·賈茲環視著周圍不知何時已然包圍住他的九道人影。
除了其中一人以外,其餘所有人全都戴著白色面具——他們稱呼自己為<神使>,而阿圖爾·賈茲也這麼稱呼他們。
如此一來,「他們是<神使>」一事,至少對阿圖爾·賈茲和<神使>們而言,算是既定的事實吧?
「嗯哼——」
阿圖爾·賈茲用單手把位於近旁的「黑色」嘉依卡輪椅拉近自己,然後從輪椅裡拔出了形似機杖的道具。那機杖儼然是以摺疊的狀態收納在輪椅裡——看來「黑色」嘉依卡先前所使用的魔法,應該就是運用這把機杖發動出來的。
接著——他用赤腳的腳尖,踩了一下倒在他附近的其他嘉依卡的劍,讓劍反彈跳起。他伸出右手接住旋轉的長劍,試手轉了一圈——再緊緊握好長劍。
右手持長劍,左手拿機杖。
儘管裸體,唯獨武器裝備卻已然充足。
更甚者——
「來吧,妮娃·萊妲。我的『手杖』啊!」
「白色」嘉依卡聞言,愕然回頭望向身旁。
「不——」
白色嘉依卡恐怕是想說「不行」吧。
不過,她話並未說完,伸長的手也空虛地橫切在半空中。妮娃·萊妲——「白色」帶著的那名陰陽妖瞳少女滑行般地往阿圖爾·賈茲身邊飛奔而去。
「——出來吧。吾之神器!」
這正是——啟動的信號。
阿圖爾發話的同時,銀藍色的光芒包圍住妮娃的身體。
「……」
芷依塔、馬特烏斯、賽爾瑪等諸位魔法師們,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這應該是因為他們發現到包圍妮娃的銀藍色光芒,正是魔法的發動光吧。同時,他們應該也注意到了,那本來是棄獸的一種——裝鎧龍所使用的「變身」魔法。
少女的姿態在光芒中變樣以後,又重新構築成別的樣貌。
她包住了阿圖爾·賈茲——正確來說,是安裝在他的雙臂上,以及他手持的機杖、長劍上,變成了奇形怪狀,既不像鎧甲、也不像劍、更不像手杖的某種東西。
「察覺出吾之計劃,打算再一次確實地——這次不只是要來殺死吾,而是企圖要來封滅吾這個存在吧?為此而等著吾再次獲得物質性的實體……」
阿圖爾再次環視包圍住自己的<神使>們,然後如此說道:
「不過,你們已經遲了。」
既非誇耀,亦非嘲笑。
阿圖爾宣告的語氣,宛如只是在說明理所當然的道理罷了。
「『轉生』已然完成。吾已非汝等可以打倒得了。」
下一瞬間——
「——!」
稱為<神使>的男人們,一齊朝<禁忌皇帝>猛衝了上去。
——————————
這或許是打從一開始就被灌輸在她們腦裡的知識吧。
阿圖爾·賈茲的復活。
事實擺在眼前之後,原本一直長眠在她意識深處的知識,慢慢地浮了上來,擴展到表層意識之上——「白色」嘉依卡這麼覺得。
「我是——我們是……」
人稱「嘉依卡」的傢伙,原本就不曾存在。
哦不。全部的嘉依卡,僅只是這樣子的虛擬人格罷了——從原本僅僅一名的「原型嘉依卡」身上轉送出信息,在該信息裡編入多樣性之後呈現出來的模擬人格。
「身為原型嘉依卡」,確實在那一天、在賈茲帝國崩毀的那個時候就被殺死了。
八英雄將她和<禁忌皇帝>一起殺死了。
然而——嘉依卡的人格和記憶,透過事先準備好的魔法機關,被覆制、轉送了出去。孤兒們也同樣在事先就已準備好。嵌在孤兒們腦海裡的魔法術式,便接收了嘉依卡的人格和記憶。
現在的嘉依卡們,是借此抹蓋原生人格而誕生出來的——說起來,就像是寄生生物一樣。
甭提她們自己究竟是冒牌貨還是本尊了,她們根本就連「人類」都不算。
而且,她們的存在理由——是收集被人殺害的賈茲皇帝遺體,啃食遺體之後,在體內提煉、「過濾」皇帝的構成資訊,於胎盤內再次將皇帝重新塑造成活人的形態。
換言之,即是活生生的轉生處理器。
在「嘉依卡」的人格和記憶裡編入了多樣性,則是為了避免所有的「嘉依卡」會由於同一個理由而全滅。僅僅如此而已,並無其他理由。
她們並不是由男女之愛所誕生下來的生命,而是在冷靜透徹的盤算與計劃之下,被人創造出來的——虛假存在。她們不具肉體,本來也稱不上是精神,只是偽裝成人類的——區區「信息」罷了。
「我是——我們是……」
「紅色」嘉依卡也在一旁茫然地溢出了低喃。
沉眠已久的知識,也從她內心深處解放出來了吧。
一旦被迫知曉這樣子的事實,肯定任誰都會茫然自失。
自己的辛勞、喜怒哀樂,全都只是為了收集,重新構築禁忌皇帝的遺體而已——而且,「黑色」既然已完成了此事,那麼現在的「紅色」與「白色」,就只是半點用處都沒派上便道人拋棄的「多餘」道具罷了。
哦不,就連「黑色」,阿圖爾·賈茲也已經不需要她了。
打從一開始,她們就是用過即丟的道具。
所謂的「嘉依卡」,就只是這樣子的存在。
「我——」
究竟是為了什麼?
此時此刻就算問了也無濟於事——儘管「白色」嘉依卡心裡明白,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這麼問。雖然她也明白—未必能從誰的口中獲得答案。
——————————
「——退下,<神使>們!」
隨著他的話語一同猛然揮出的劍擊——竟然有這樣的事,他只憑一擊,就砍死了一名<神使>。
跑經阿圖爾·賈茲身旁的那名<神使>,在下一瞬間,跟他手上的長柄戰斧一起被劈成兩半,在地板上彈滾著。刻著「陸」字的白色面具裂開,一張毫無表情的死者臉龐,從面具底下露了出來。
要靠斬擊將一個人類一分為二,需要相當的力氣、速度,以及角度的透析能力。最適當的角度、最適當的瞬間、最適當的速度,在剎那間使出這些、用自己的肉體展現這些——理論上講起來極為單純明了,實際執行起來卻是困難無比。
「吾已非汝等可以打倒得了。」
妮娃·萊妲「強化」了他的武器。那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長度大小成長為等於長槍的武器……阿圖爾·賈茲穩妥地使著,就連呼吸的空檔,他也不忘誦詠咒文,同時並用魔法與斬擊。
有如怪物般的強大。
完全脫離常識——換言之,打算用常識去推量他的強大,這件事本身就是大錯特錯。
是故……
「——!」
另一個<神使>趁阿圖爾·賈茲用力揮劍的一瞬間發動突擊。然而,他的舉動被爆發性地擴展開來的魔法屏障擋了下來——不只如此,他甚至還被魔法刮飛,猛地撞上牆壁。
阿圖爾·賈茲的咒文誦詠又快速又高深,其他人幾乎連聽都聽不清楚——甚至也很難事先辨別他的咒文種類。就算沒有劍,或許只靠魔法也能與兩名以上的劍士對戰。<禁忌皇帝>擁有著足以辦到此事的力量也說不定。
不,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原本——魔法師成不了戰爭的主力,雖也有單純只是人數稀少的因素在,不過,也是因為一旦發生戰鬥時,往往會被擅於直接格鬥的人們獵殺。
魔法師若無擅長格鬥者的支援,在戰場上大多無法一擊就擊出滿意的魔法。
魔法師要透過咒文誦詠,調整現場的方位、星辰、氣溫、濕度,以及其他諸多要素,將術式最佳化之後才發出魔法——由於發動魔法的程序太過複雜,因此就算是人稱一流的魔法師,無論如何行動都會迫不得已地變得遲鈍。
然而,阿圖爾·賈茲卻以普通魔法師的好幾倍——哦不,是以好幾十倍的速度判斷好狀況、選擇好咒文,然後誦詠出壓縮好的咒文。正因為這樣,他才能用幾乎和劍擊一樣的高速,陸續放出魔法攻擊。抑或者,安裝在機杖和長劍上、與之一體化的妮娃,其力量——其功能亦跟這有關係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他就是能夠同時連續使出劍擊和魔法。
換言之,他防禦的同時也能進行攻擊。抑或者,能夠同時朝兩個方向使出致命的威力。
無論普通的人類擁有再怎樣高段的技能,也沒道理打得贏這樣子的怪物。
接著——
「——危險!」
「白色」嘉依卡茫然地看著他們的對戰——這時,有人從旁邊用身體撞開了她,保住了她一命。
「——阿卡莉。」
「現在可不是恍惚的時候啊!」
帶著嘉依卡在地上翻滾的阿卡莉,罕見地用大叫般的語氣對她如此說道。仔細一瞧——「白色」嘉依卡轉瞬前所佇立的那個地方——周圍的地板都燒焦了,還冒出好幾道白煙。
阿圖爾·賈茲與<神使>們戰鬥的餘波。
阿卡莉剛才沒有保護她的話,「白色」嘉依卡恐怕已迎面遭到波及了吧。
她再次從阿圖爾·賈茲與<神使>之間的戰鬥移開視線,張望了一下四周之後——發現大家雖仍被安著手銬腳鏢,但大衛和賽爾瑪正保護「紅色」嘉依卡、馬特烏斯和李奧納多保護著芷伊塔,全都已經退避到牆邊去了。
「我們也該趕緊逃命了!」
阿卡莉這樣告知她:
「已經沒有逗留在此的意義了吧。」
「逃命……」
「白色」嘉依卡精神恍惚地喃喃低語:
「為了……什麼?」
要逃去哪裡?為何要逃?
她明明已經沒有活著的意義了。
「別說蠢話了,再待下去會死啊!」
「死……」
為了繼續活下去?
但是,她自己原本就是「活著」的嗎?
她只是區區的傀儡。活著的目的、意義,全都只是別人賦予她、暫時借給她的東西。
哦不,話說回來,甚至就連這具身體,原本也只不過是別人的東西。
她只不過是複寫在別人上頭的人格,沒有形體的面具,有如幽靈般的玩意兒罷了。
她失去了一切的存在理由。就連她本該依靠而立的自我存在,也遭到了否定。就連身為傀儡,也只不過是為求確實而多做出來的「備品」罷了。
要這樣子的自己今後也繼續活下去,是要她何去何從?是要她做什麼呢?
「嘉依卡!」
阿卡莉抓住嘉依卡的衣領,強硬地拖著她。
她們根本無暇取下手銬腳鏍——還有,在戴著手銬腳銬的狀態下,阿卡莉無論如何也無法使出原本真正的力量。剛才能保住嘉依卡一命,幾乎像是奇蹟一樣。
然而——
「阿卡莉,逃。」
嘉依卡說道:
「阿卡莉——有,活著的意義。」
可是,她自己沒有。
所以——
「少說蠢——」
這時,轟隆巨響蓋住了阿卡莉還沒說完的「少說蠢話了」這句話的後半。
嘉依卡和阿卡莉馬上回頭一看,看見了天花板正朝著自己崩塌下來,原本支撐著天花板的石柱也將倒塌。恐怕是阿圖爾·賈茲所放出的攻擊魔法,破壞了石柱的基座部分吧。
「阿卡莉!」
「————」
阿卡莉本來打算抱著嘉依卡往旁邊跳去——但腳鐐絆住了她。阿卡莉再次與嘉依卡一起滾倒在地板上——演變成了如此醜態。
天花板和石柱隨著轟隆巨響,朝她們壓下來。
極為單純且易懂的——威力及威脅。那種壓倒性的重量,無疑會壓爛她們兩人。人類的肉體沒有那麼強壯,在變成石柱和天花板的肉墊之後,不可能維持得了原來的形狀。
嘉依卡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就在——
「抱歉——」
—這一剎那。
「——我來遲了。」
與此情此景毫不相稱的沉著嗓音,如是說道。
「……咦?」
下一瞬間,嘉依卡看到——石柱倒向了她們的身側。
那石柱本來應該會筆直地倒向嘉依卡和阿卡莉,把她們壓扁才對。但是,石柱竟遠遠地偏離了她們,倒向別處。石柱倒下的軌跡,肯定是在中途——由於某人施加的力量而改變了吧。
是什麼人的力量?
是以讓倒下的石柱轉向?
那是——
「——!」
仔細一瞧,崩塌的天花板瓦礫紛紛散落在周圍——就只散落在周圍而已,宛如那些瓦礫在
閃避著嘉依卡和阿卡莉一樣。是有什麼人用魔法保護她們嗎?還是說——雖然難以想像,莫非有什麼人,把落下來的瓦礫全部——沒錯,就是「全部」——都彈飛了呢?
「——哥……哥哥?」
阿卡莉愕然低語。
這一句話引得嘉依卡連忙回過頭去。
這時,她看到了——白銀與漆黑的皚甲。
然後……
「都是因為芙蕾多妮卡在最後關頭提了任性的要求吶……」
「托魯……?」
沒錯。
嘉依卡她們回過頭去所看見的那個男人——那張臉確實是她們見慣的托魯·亞裘拉。
但是,脖子以下……卻與平常大相逕庭。
他身穿著白銀與漆黑搭配在一起的鎧甲,迥異於他平常所穿的黑色亂破師裝束。那並非騎士們常穿的那種誇張鎧甲。鎧甲上的接合線,彷彿就是按照著他身體的肌肉,去依樣畫葫蘆而成。那鎧甲包覆著托魯的身體,看起來比托魯的身體大了一圈。
嘉依卡從未看過托魯穿上這樣子的鎧甲。
不——這是……
「托魯!」
托魯轉頭望向這道叫聲的來源。
儘管在牆邊面露著半混亂的表情——恐怕還沒來得及理解現在的情況吧——辛依然目不轉睛地睨視著托魯這邊。
「你——果然!」
「欺敵乃亂破師之根本啊?你應該不會說我卑鄙吧!」
托魯露齒而笑。
嘉依卡發現他的那一對虎牙,尖銳得簡直就像是野獸一樣。
「托魯!」
或許是真的混亂到失去判斷力了吧?
辛朝托魯猛衝了過來,同時放出好幾把飛鏢。
托魯用握在雙手上的兩把小機劍,彈飛辛的飛鏢,然後——
「————」
辛趁機揮起小機劍,朝為了防禦飛鏢而展開雙臂的托魯劈了過去。
那小機劍從托魯所穿的鎧甲縫隙滑了進去,朝心臟而去——
「唔?」
停住了。
辛的小機劍,在砍入約一層薄皮左右的地方時,被緊緊地咬住了——正如字面所述,被緊緊地「咬」住了。
「托魯,你這傢伙!」
辛並未執著於他的武器。他立即抽手放開小機劍的劍柄,往後跳去。
然而,小機劍並沒有掉下來。托魯的鎧甲——那簡直不像是縫隙,而是像嘴巴一樣地咬住了小機劍,把小機劍的劍身硬生生地咬斷了。
「是啊,你猜得沒錯。」
托魯聳了聳肩說道:
「我已經不是亂破師了。而是龍騎士——辛哥。」
——————————
機杖怒號,長劍低吟。
斬擊與魔法同時發動攻擊。
施加了衝擊波與火焰的魔法攻擊,沿著斬擊的軌道而去,將從稍遠位置連續射出弓箭的<神使>身體轟飛——並像是嫌不夠狠似地,讓那身體在空中四分五裂。阿圖爾·賈茲的攻擊豈止是一擊斃命,甚至是一擊必滅。一旦正面中招,就會連屍體都不剩。
接著——
「……!」
另一名<神使>被殺傷——不,被破壞了以後,其殘骸傾倒於地。
在那殘骸前方——
「……奇怪。」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那兒了呢?
奇伊以平靜坦然的模樣,佇立在陷入戰火的現場,簡直就像是在說自己與這戰場無關一樣。
「皇像確實乃特製而成。不特別的話,會無法成為這個世界的『漩渦中心』,無法成為驅動這個世界的道具。不過,即便如此,這戰鬥力顯然與初期設定不同。確確實實打倒八具<神使>,在這種情況下——儘管當初為求萬全,投入了九具<神使>,但<神使>這方反而毫無可施之計,一個個遭消滅。」
奇伊歪頭納悶,彷彿在訝異本該正確的計算結果、帳目金額,居然怎麼樣都對不起來。
阿圖爾·賈茲朝著他——
「愚蠢。」
如此評語。
「為了除去汝等——不,為了除去汝所設下的諸多制約,吾特意死了一回,過濾掉多餘的資訊,再次重塑了肉體。吾又怎麼可能會繼續維持原來的性能呢?汝該不會以為,只要再一次找來<八英雄>,就能封滅吾了吧?」
「…………」
奇伊眯起眼來,望向阿圖爾·賈茲。
他既不發怒,也不微笑,甚至連點不甘心的樣子也沒有。他淡淡地說道:
「雖然我能理解你的那套說法,但皇像原本應已在物質上被設定成『人類』這個形態最接近極限的數值了。肌肉的反應速度、神經的反應速度、骨骼的強度、體溫、脈搏的自律調整功能以及其他等等——在各種方面,已是最強、最厲害的人類。再更進一步強化的話,最後會失去平衡,在極短的時間內引發崩壞。」
「——是啊。」
阿圖爾·賈茲滿不在乎地承認了。
「當然,就算那樣也無所謂。」
「…………」
奇伊不發一語——不曉得是出於吃驚,或是傻眼,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接著——
「…………」
阿圖爾·賈茲瞥了一眼尚未逃出謁見廳的托魯等人,然後如此宣告:
「趕緊退下吧,有形無形們。吾自此刻起,要討伐『神』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後記
親愛的讀者你好,我是「輕小說匠」榊一郎。
在此獻上《棺姬嘉依卡》第九集。
本作品《棺姬嘉依卡》因為有諸位讀者的支持,要動畫化了(2014年春季)——我想動畫第一話在本集發售之時,應該也已經播完了吧(此指日本播映動畫第一季時的情形)。寫這篇後記的時間是2014四年三月,目前我還沒看過完成的影像,但前幾天去參觀動畫第一話的後製錄音了。
然後呢——我不管哪部作品(雖有程度之差),都會留心注意要打從企劃階段就開始意識著「動畫化」這件事去寫作。但是,我被迫重新體會到自己根本留意得不夠。
馬的場景——像是獨角馬和托魯在空中對戰的場景——從一開始就被說「作畫上會有非常有負擔」,而作品內容大致上都被說成「再怎樣不顧動畫製作現場,也要有點分寸啊」。不過,真不愧是作畫具有相當好評的Bones,竟能把動作場景流暢地表現出來,真教人不知該感激是好,還是該道歉是好。畢竟動畫第一話果然是吸引觀眾的關鍵,而且「凌空奔馳/飛翔的馬」,是只有動畫才表現得出看頭的一幕。
而且同時,我在參觀完後製錄音之後,就不禁後悔「啊啊,我又設定了演起來很麻煩的角色」:心中感到悲喜交集。
尤其是嘉依卡斷斷續續只講單字的說話方式,以及阿卡莉不形於色的說話方式。雖然文章寫起來簡單,也很容易成為她們的特色,但一旦要演出來,就會變得非常麻煩。單純只是說得斷斷續續,或只是說得缺乏抑揚頓挫的話,反而出人意料地常常會和畫面搭配不起來。
參觀了後製錄音,親身體會聲優們的辛勞之後,我不禁也對這點感到很抱歉。儘管我從過去的經驗,已經明白動畫化後的聲音演出非常麻煩,但因為以輕小說而言,「就算只抽出台詞,也能明白是誰在講話」才是最佳的表現手法,所以我就這麼寫了。
不管怎樣,我身為原作,真的非常期待動畫的完成。
然後——漫畫已由茶果山老師以絕佳的品質順利推出中。除此之外,作為衍生作(嗎?),已經開始推出的《學園嘉依卡》也是非常有趣的漫畫。是說啊,光是在看到分鏡的階段就能令我捧腹笑個不停,所以請各位原作讀者們也務必翻來看看。有看過原作的話,總之就是會覺得很好笑。至少我昨天拿到了第四話的分鏡,就自己一個人在房間狂笑了。尤其是芙蕾多妮卡笨笨的,非常可愛。
那麼,拉回到主篇故事。
哎,該怎麼說呢,就是那個。沒錯。「他」果然活下來了。留下一條手臂,沒有屍體——哎這就好似在立flag說他還會再登場嘛(笑)。
而在本集中,隨著故事越來越接近核心,所謂的榊一郎「黑暗」部分就出現得比以前更多了。第一次看《嘉依卡》的讀者們或許會覺得有些難以忍受。啊,啊,不過,但是,可是啊,相反地在本集中,不管是嘉依卡還是阿卡莉(順道連妮娃也是),幾乎從頭到尾都是半裸的狀態,所以還請各位期待這個方面哦!畢竟なまにく老師的插圖也非常棒啊!(拚命這樣加以補救的我)
總而言之,好幾個重重圍繞嘉依卡們的狀況,即將在本集中朝「結局」大幅度地變化。希望各位讀者們,能連同動畫、漫畫一起,陪伴我們到最後喔。
2014/3/8 榊一郎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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